陈烬踩进水坑的那一刻,左脚鞋底传来一阵冰凉。雨水顺着破损的鞋面渗入袜子,湿黏地贴在脚背上,像一条缓慢爬行的蛇。他没停,继续往前走,步伐沉稳得仿佛踏在干燥的地面上。街道两边的横幅还在飘,布条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用金线绣着“丹圣荣归”四个大字,在昏黄路灯下泛着冷光。那四个字刺眼得很,像是某种讽刺。
他扯了下嘴角,笑得极淡,几乎没人能察觉。手却一直按在腰间的药囊上,指腹隔着粗布摩挲着里面那些瓶瓶罐罐——每一味药都曾救过人,也杀过人。他知道今晚之后,有些东西会彻底改变。
刚拐过废弃医院的墙角,巷子骤然变暗。头顶的灯早就坏了,只有远处街口透来一点微弱的光晕。他停下脚步,闭眼,尝试在脑子里调出系统界面。往常只要一个念头,生死薄就会浮现眼前,半透明的蓝光中浮现出周围人的寿命倒计时,红的、绿的、灰的数字如星辰般闪烁。那是他活到现在的依仗,是他在无数死局中翻盘的底气。
可这次,什么都没出现。
他再试一次,集中精神,调动识海深处那股熟悉的灵流。可眼前只有一片灰白,像信号断掉的屏幕,闪了几下,彻底黑了。
他站在原地,呼吸没变,胸膛起伏平稳如常。但指尖发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不是失灵,是被压制。就像有人在他脑内拉下了一道铁闸,将他与系统的连接硬生生截断。
可他能感觉到——系统还在。胸口有轻微震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闷闷的,像一颗被封在石棺中的心跳。那种存在感没有消失,只是无法交互,无法查看数据,等于瞎了一只眼,聋了一只耳。
他立刻想到铁鹫说的井水。三天前,铁鹫在守夜时喝了公会提供的饮水,第二天醒来就忘了前一晚巡逻的所有细节。他说那水有股奇怪的味道,甜中带腥,像锈铁泡久了的水。当时陈烬没在意,只当是净水阵出了问题。现在想来,那不是净水阵的问题,是动了手脚。
会长亲自布的局。
炼丹师公会肯定布了阵,专门封灵识、断感应。他的金手指依赖灵气运转,一碰这种阵法,直接变半残。而更可怕的是,这阵法不仅能屏蔽外来的灵识探查,还能篡改记忆——不止是铁鹫,恐怕所有接触过那口井水的人,都被悄悄动过脑子。
他拉开药囊,翻出一枚褐色小丸——命引丹的残渣。这是上次给灰用过的,还沾着点血丝,干涸后呈暗红色。他把丹药碾碎,抹在右手食指上,闭眼集中精神。命引丹本是用来牵引将散之魂的,残留的魂力波动极微弱,但足够成为媒介。
指尖忽然一热。
眼前没画面,但他“感觉”到了。前方五十米外,一道微弱的红线在跳动。很淡,但稳定。是铁鹫的生命线。那红线比平常黯了些,像是被蒙了一层雾,显然是记忆被篡改后的反应。可它还在跳,说明灵魂未被完全控制。
他睁眼,笑了。
丹药能当系统的外接终端用。只要手里有带魂力波动的药,就能勉强感应生死薄的数据。虽然范围小、精度低,但够用了。至少,能让他知道谁还清醒,谁已被洗脑。
他把剩下的残渣包好放回药囊,顺手摸出辣椒粉炸弹。这玩意儿原本是用来炸妖兽鼻子的,刺激性极强,能在瞬间扰乱五感。但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混乱,而是精准的唤醒。
他蹲在墙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蒸馏器,小心翼翼地将辣椒粉里的刺激性结晶提取出来,去除非活性杂质,最后得到一小撮近乎无色的粉末。接着,他又取出一点点控魂丹粉末——这种丹药本用于治疗神志错乱,能短暂激活深层记忆区域。两者混合后,搅拌均匀,做成无色无味的细粉,装进一个空胶囊里。
这东西不杀人,也不控制人。它只是个“钥匙”,能打开被锁住的记忆。只要铁鹫接触到,汗液溶解药粉,十分钟内就会想起三天前的事——会长亲自往他水壶里倒药的画面,还有那天夜里实验室爆炸前的全部细节。
做完这些,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动作从容得像只是整理衣装。他朝公会大殿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典礼。
安检口已经排了队。穿金纹长袍的执事挨个检查身份牌,旁边还有长老用灵镜扫人血脉,确认是否携带禁术气息。陈烬站在队伍末尾,看着前面几个人被拦下,押去侧厅。其中一人是他认识的旧友,曾在东区一起救治过疫病患者。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随即被拖走。
轮到他时,执事递来一副手套,“例行防护,请戴上。”
他接过,没马上戴。反而转身,看向门口站岗的铁鹫。
铁鹫穿着黑色制式制服,枪挂在腰上,眼神冷,像块石头。三年前他们并肩作战时,他还记得这家伙笑起来有多爽朗。如今这张脸却像被冻住了一样,毫无波澜。但陈烬知道,这块石头已经被别人动过脑子,只是还没裂开。
他走过去,把手套递还,“我不习惯戴这个,麻烦你收一下。”
铁鹫皱眉,“规定。”
“我知道。”陈烬笑了笑,声音不高,“但你总不能让我戴着做丹吧?回头炸了炉子,算谁的?”
铁鹫没说话,接过手套塞进怀里。
就在交接那一秒,陈烬的手指轻轻蹭过枪柄的扳机护圈,胶囊无声裂开,药粉粘了上去。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没察觉。
成了。
他点头走开,心里算了时间:十分钟生效。典礼一旦开始,会长宣布他罪名,执法长老上前抓人,铁鹫作为护卫队长必会上前协助——那时,他的手会碰到枪。汗液溶解药粉,记忆解锁,反杀启动。
他走进大殿,里面灯火通明,穹顶悬挂着九盏青铜灯,灯油中掺了荧光虫粉,照得整个空间如同白昼。高台上方挂着巨幅画像,画的是现任会长陈渊,慈眉善目,手里捧着一本《万灵药典》。台下坐满了长老和宾客,议论声嗡嗡响,像一群绕着腐肉打转的苍蝇。
有人认出他,指着他小声说:“那就是丹圣?”
“听说他救了东区十几个人。”
“可公会说他是邪术犯……”
陈烬没理,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药囊贴着腰,里面的药瓶轻轻磕碰,发出细微响声,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十分钟后。
司仪登台,敲钟三声。全场安静。
会长陈渊缓步走上高台,白须飘动,笑容温和,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今日,我们齐聚于此,见证一位年轻丹师的加冕。”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陈烬,语气陡然一沉,“陈烬同学,昨夜一战,表现非凡。但经调查,你所用之术,涉嫌盗取禁术‘借命还阳’,扰乱生死秩序。”
台下一片哗然。
“现本会决定,暂扣其资格,接受审查。”
两名执法长老起身,朝陈烬走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铁鹫大步走进来,手按在枪上。
所有人回头。
执法长老停下。
会长也转头,“铁队长,这里不需要护卫。”
铁鹫没看他,径直走到台前,目光落在会长脸上。
“三天前,”他说,“你往我的饮用水里加了什么?”
全场静了两秒。
有人笑出声,“哈哈哈,这话说的,是不是记错了?”
可笑声很快停了。
因为铁鹫拔出了枪。
枪口对准会长。
“我本来以为是我记混了。”铁鹫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但我记得那味道。甜的,带着铁锈味。你亲手倒进我水壶的。”
会长脸色变了。
台下乱了起来。
“疯了!他疯了!”有长老喊。
“快控制他!”
四名长老同时起身,灵力涌动。
陈烬坐在座位上,右手慢慢摸进药囊,握住那瓶控魂丹。药瓶滚烫,像是要融化一般。
成了。
他抬头看台上,会长往后退了一步,袖子里滑出一道符纸,指尖已凝聚灵印。
铁鹫的枪还在抖,但没放下。
“你说你要为人族谋福祉。”他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忘记自己抓过的奸细?为什么要让我忘了实验室爆炸那天,他已经死了?”
会长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铁鹫往前一步,枪口更近。
“你改了我的记忆。”
“你还想改多少人的?”
台下没人动。
陈烬站起身,朝大殿中央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他胸口猛地一沉。
系统震动加剧,像是要冲破什么东西。
他低头,药囊里的丹药全在发烫,仿佛集体苏醒。生死薄的界面在脑海中剧烈震颤,灰白的屏障开始龟裂,一道蓝光从中迸射而出。
连接恢复了。
他抬起头,眼中映出满堂权贵惊惶的脸,轻声道:“该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