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带着一丝燥热，吹得小区门口烧烤摊的塑料招牌哗哗作响。我和姚刚相对而坐，桌上是几串烤得滋滋冒油的肉筋和两瓶冰镇啤酒。酒瓶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瓶身滑落，在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就像某些被时间冲淡却从未消失的记忆。
“说真的，刚子，”我夹起一串腰子，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道，“你开车现在这么稳，真不敢想当年你刚拿本那会儿，跟个疯子似的。”
姚刚闻言，自嘲地笑了笑，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似乎浇灭了他心底某种久远的燥热。他放下酒瓶，眼神飘向远处昏黄的路灯，又看了看我。
“疯子？”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个词的滋味，“何止是疯子，你不知道，我那次简直就是个鬼门关里打了个转。”
我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肉串：“哦？还有这故事？你从来没跟我细说过。”
他叹了口气。“那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快八年了。直到今天，我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那种灵魂被拽出身体的感觉。”
我听得脊背发凉，连忙给他又满上一杯：“讲讲，仔细讲讲。”
他呷了一口酒，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你还记得吧，2016年春天，我刚拿到驾照，东拼西凑，买了辆二手的Polo。那车破是破了点，但在当时，那就是我的全世界。我开着它，感觉自己就是县城里最靓的仔，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黏在方向盘上。”
“那天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午后。阳光有点晃眼，暖洋洋的，让人犯困。我开着我的小破车，在城郊那条连接着两个乡镇的公路上晃悠。那条路不宽，就两车道，两边都是高大的白杨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筛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当时心情好得很，车窗摇下来，放着当时最火的歌，跟着哼哼，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那条路一样，笔直又开阔。”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车速不知不觉就提了起来。就在一个弯道过后，我猛地一抬头，突然间就慌了。”
姚刚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握紧了酒瓶，仿佛又握住了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方向盘。
“对面，一辆4路公交车，像个张着大嘴的钢铁巨兽，呼啸着就冲了过来。那条路你懂的，根本没有中间隔离带。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所有驾校里学的知识，什么减速、靠右、鸣笛，全都被我扔到了九霄云外。我唯一的本能，就是握紧方向盘，然后……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向左打了一把方向。”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往左边打？那不是对着公交车去了吗？”
“对！”姚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我他妈就是往左边打了！现在想起来，我都想抽自己两巴掌。对面的公交车司机是个老师傅，经验丰富。他一看我的车头别过来，立马反应过来，猛地向右打方向，想避开我。他的车头已经快贴着路边的沟了。”
“可就在这时，我这个蠢货，看到公交车往右，我那已经死机的大脑又下达了一个更愚蠢的指令——往右回正！于是，我又猛地向右打了一把方向盘。你想想那个画面，我的车，像喝醉了酒，从左边画着弧线，又冲着公交车的车头去了。”
“那个老师傅一看右边要让倒沟里了，又猛地往左打方向。我一看他的车又冲过来了，只能又拼命往左打。于是，那条不宽的公路上，就上演了世界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死亡之舞’。我的小Polo和他的大公交，就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舞者，在公路上左摇右摆，每一次相让都是车头对车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蹦跳的声音，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是在为我倒数。”
“周围的一切都变慢了，我能看到公交车司机那张因紧张而扭曲的脸，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看到路边树上被风吹动的叶子。我知道，下一秒，下一次转向，我们肯定就撞上了。我已经放弃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次死定了。”
姚刚停顿了一下，他拿起酒瓶，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默默地把瓶子放在一边，眼神里充满了迷惘和困惑。
我给他开了一瓶酒，放在他面前。他喝了一口，继续说。
“然后，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我预想中的撞击即将到来的前大概两秒，我突然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不是推，也不是拉，而是一种……一种‘剥离’的感觉。我感觉‘我’被从身体里硬生生拽了出来，轻飘飘地，浮起来了。”
“我的视角瞬间变了。我不再是坐在驾驶座上，而是平行浮在了半空中，就在我的车顶上方，大概两三米高的地方。我像一个旁观者，一个在看电影的观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面——盯着我的那辆小Polo，和车里那个惊慌失措、满脸惨白的‘我’。”
我听得入了神，连手里的啤酒都忘了喝：“你……你这是灵魂出窍了？”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姚刚摇了摇头，脸上是至今无法理解的表情，“我只知道那种感觉太真实，也太恐怖了。我能清晰地看到‘我’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毕露。我能看到‘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瞳孔里满是恐惧。我甚至能看到‘我’的嘴唇在哆嗦，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拼命地想喊，想对下面的‘我’大喊‘快刹车！’‘别再动方向盘了！’，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像一个被按了静音键的幽灵。”
“我就那么飘着，平行着地面，跟着我的车一起往前‘飞’。世界在我眼里变得异常安静，没有风声，没有引擎的轰鸣，只有一片死寂。我看着下面的公交车，看着它巨大的轮胎，看着它漆黑的保险杠，像一堵墙一样压过来。我看着我的车，像一只误入巨人领地的甲虫，无可奈何地冲向毁灭。”
“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啊，灵魂会先出来看着自己的身体完蛋。我想，这下好了，肉身要没了，我这个灵魂，大概就要变成孤魂野鬼了。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觉得悲伤，只有一种超然的、置身事外的平静。”
他的叙述让我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我也跟着他飘在了那个春日的午后，亲眼目睹了那场荒诞的灾难。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
姚刚用手比划了一下，声音沉闷而有力。
“那声音不是从我耳朵里听到的，而是像整个空间都震动了一下，直接传递给我的‘灵魂’。我看到我的小Polo车头猛地一抬，被公交车的车头硬生生挑了起来。零件像烟花一样四散飞溅，挡风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安全气囊‘嘭’地一下弹出，把下面那个‘我’的脸死死地捂住。”
“就在撞击发生的那一瞬间，又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这次是拉扯感，我感觉我的灵魂像被一个巨大的磁铁吸了过去，猛地往下一坠。”
“然后，我就回来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仿佛在确认自己还在这里。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好地坐在驾驶座上。安全气囊已经瘪了下去，一股火药和焦糊混合的气味呛得我直咳嗽。我的胸口被安全带勒得生疼，脑袋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脚，发现都还在。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热的，有触感的。”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大概有十几秒，大脑还是一片混乱。刚才飘在空中的记忆，和眼前撞毁的车头，像两个完全不相关的电影片段，在我的脑子里胡乱地剪辑在一起，让我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幻觉。”
“直到公交车司机拍打着我的车窗，大声喊我：‘小伙子！小伙子！你怎么样？’我才如梦初醒。”
姚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把积压了多年的郁结都吐了出来。
“后来，就是你能想到的那些了。我哆哆嗦嗦地下了车，看到我的车头已经完全报废，像个被揉烂的铁盒子。公交车司机脸色煞白，但人很好，一个劲儿地问我有没有事。周围围了很多人，指指点点。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交警来了，判了我全责。我赔了钱，车也直接报废了。”
故事讲完了，桌上烧烤的炭火已经渐渐熄灭，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我沉默了很久，才消化掉这个离奇的故事。
“所以，”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一瞬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刚苦笑了一下，拿起我的酒瓶，给自己倒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想不明白，真的想不通。”他看着杯底的泡沫，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困惑。“我后来查过很多资料，什么濒死体验，什么大脑在极端压力下的幻觉。但那些解释，都无法说服我。因为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我能记住当时从空中看到的每一个细节，真实到我能记起那种灵魂被剥离又回归的物理感觉。”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你说，会不会真的是这样？在那一瞬间，我的灵魂预感到肉身要遭遇灭顶之灾，就自己先‘跳’了出来，像个旁观者一样，在旁边观察情况。它想看看，这个‘我’是不是彻底完蛋了。结果，它发现，虽然车毁了，但这个‘我’居然还活着，只是受了点惊吓和轻伤。于是，它就又……回去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荒诞。
我看着他，想说，有可能，话到嘴边又回去了。
我只能拿起酒瓶，给他满上，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刚子，”我说，“你的灵魂回来了，你人还在。这就够了。来，为你的‘劫后余生’，干一杯。”
“干杯。”姚刚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