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
难以计数的所有日子,每天都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静静地一起发生着。
二叔结了婚,有了儿子,有了自己的门户,虽看起来显得单薄了些,但温馨十足。
大姑也嫁了人。她嫁人那天,汤圆儿去了。那辆时髦的吉普车,配合那条超远且多坑的黑泥路,把他摇的像一坨面,最后,摇吐了。
汤圆儿也有了弟弟,当然,因为弟弟,他也被送去外婆家住了一年——跟他同龄的很多人,都有过在外婆或者某个亲戚家度过漫长一段岁月的经历。
其实直到很多年后,他都没怎么弄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因为计划生育也好,因为要罚款也罢,活生生的一个人,只要被暂时送走了,就可以不被追究,就可以当作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吗?或许,法理不外乎人情,没看到就当没有,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可那时,就是如此。
想要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就一定要象征性的暂时‘消失’,如果要第三个,再以此类推——哪怕是掩耳盗铃,程序也是一定要走的。
化肥开始慢慢替代了村子里大大小小‘沤坑’里沤着的土肥。粮食产量也明显涨了起来,每年的粮食缺口,从将近半年,被缩短到了两个月左右。
每天能吃到白面馍,也终于不再是梦想。
成家必备“老三样”的手表、缝纫机、自行车,也自然进化到了电视、电扇、洗衣机。
以前只求衣服蔽体的女人们,已经开始对比挑选布料的花色了。
有了鸦鹊岭的方便面,还分鸡汁和麻辣味;也有了雪糕冰棒阿童木奶糖;卖胡辣汤的开了张,端午节也终于能吃到糖陀螺……
好像不觉间,一切都来了。
汤圆儿也被家里从外婆家接了回来。
因为,他要去上学了。
也因此,他被极其严肃地告知:从那天开始,自己再不能随意不穿裤子光着屁股,就走到路上或者街上去了。
汤圆儿无法形容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那一刻的心情。
虽然太爷已经陆陆续续的教了他很多字,《传序歌》也早就背烂了。但每当他央求太爷再教他几个新的字或者是新的顺口溜时,太爷总是那老一套说辞在等着他,从来没变过。
‘前面的事前面做,后面的事后面做——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上树掏鸟下河抓鱼,就是玩。认字,那是读书以后才要做的事’。
这一天,终于来了。
在正式成为小学生之前,他必须经过一年的‘培训’。
那个培训他的地方,叫育红班。
顾名思义,就是培育红色革命接班人的地方。
首先要做的,是穿上裤子,且不能再随意脱下。
当然,从光屁股到周吴郑王的穿上裤子,任何人都需要一个过渡。
而这个过渡,叫开裆裤。
他甚至开始畅想,和育红班里男男女女大多穿着开裆裤的同学们一起,从感受夏日的凉风,到迎接冬日的刺骨……
他竟然开始朦胧地感受到了一丝丝的羞耻。
但羞耻感大都一闪而过。
‘你的裤裆不是也没缝上?’
这就是他的底气。
开学那天,大人们都在地里忙,根本无暇顾及他。
母亲将两块五毛塞进他的手里,一遍遍的叮嘱:要跟紧隔壁王家的三奶奶和二姑——王家那个二姑跟他同岁,以后,还将是同班同学。
育红班设在村小学校里一个单独的院落里,那里面有座水泥修的滑梯,他早就来滑过无数遍。
那滑梯如今的溜光水滑,其中绝对也有一份是自己那两瓣铁屁股的功劳——那工匠的手艺,确实惨不忍睹。刚修好时,刺刺棱棱的表面,只要你敢滑下去,那绝对就是萝卜与萝卜擦子的血色热吻。
先经过鞋底的无数遍粗磨,再配合屁股的细研,才成就了后来合格的滑梯。
人很多。都是大人带着小孩儿来交钱报名。
老师是个爱笑的老师,看上去的温柔,直让他想起自己那件顺滑温暖的,狗皮坎肩。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汤圆儿。”
“汤圆儿??呵呵,小名吧?以后上学,要用正式的大名喽?”
“大名??”
“哈哈哈,汤圆儿,三奶都记着哩,你咋给忘了哩??你的大名,不就是黄降嘛。”
“黄降……嗯,这就对了——黄降,以后,在学校在外面,你要正式叫,黄降喽。”
汤圆儿难过了一小会儿,因为他差点儿忘了自己叫什么。
好在小孩儿的难过都是突发的,来的快走的也急。
这会儿,他看着手里攥着的两毛钱,心里紧张极了——学费交了两块三,找回来两毛。
最关键的意义在于,第一,妈说了,他可以自由支配这两毛。第二,这是他正式穿上裤子,以一个读书人,哦不,以一个即将的,读书人的身份,第一次庄严严肃且严肃庄严地站在了瞎子老万的摊位前。
‘瞎子——给我来一毛钱的搅搅糖!!不是二分,不是五分,我要整整一毛钱的!!我要把自己甜到吐!!啊哈哈哈……’
光是在心里意淫一下,汤圆儿,哦不,黄降同学都觉得是那么地痛快淋漓!
“小伙子,你要啥??”
瞎子老万破空而来的声音,一下子戳破了他的梦境,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哦那个,那个我要一根,铅笔……”
“好,刮铅刀要不要?”
“哦哦那个,要。”
“一共八分。”
“给,一毛。应该,剩二分吧?”
“嚯!还得是读书人,这帐算得,清得跟驴尿似的!对得很!要不……”
“不用找了——来二分搅糖!!”
终于说出口,那叫一个痛快!
“好嘞——”
黄降同学此刻强烈地觉得:就光凭人家这嘴甜程度和周到的服务态度,自己就完全应该毫不犹豫的大气点儿,消费这二分钱的搅糖。
这跟嘴馋绝对无关!
就是为了表达对人家周到服务的敬意。这是原则性的礼貌问题。
小摊儿就摆在学校门口的对面。自打开始上学,瞎子老万这儿,便成了他们所有人的乐园。
几乎一多半的快乐,都能从他那两口玻璃橱柜里找到。
酸梅粉,糖精,砸炮枪,瓜子,花生和各类糖……
没有你买不到,只有你买不起。
而最好玩最热销的,非‘彬彬套’莫属。
每一个都是独立包装,浸油保湿。这种透明的橡胶套,柔韧程度更是超乎想象,能胜任各种折腾。
它之所以能成为深受广大中小学生喜爱的首选玩具,绝对跟它灌上几斤水被撑得跟母牛奶子那么大时,还能上下自由弹跳而不破裂,且手感一流,有直接的关系。
男孩子大都会先把它吹成篮球大小,然后拼命的往里面灌水,再把吹气口打个死结,便可以提起来,来回上下的让它摆动弹跳,听着水在里面“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只要一天不破,那根本就是一整天的快乐。
女孩子们更是把它玩出了新花样:不光会往里面灌水,还要再往水里面滴上一滴或红或蓝的墨水,轻轻一摇晃,待水色变得如宝石般均匀漂亮,然后用嘴开始一个一个地吸出晶莹的圆球来,再不厌其烦地一个个拴结起来,并最终做出一大串或红色或蓝色的葡萄,用以比拼各自的心灵手巧。
而最具技术含量的步骤,自然就是隔着水将它吸成一个个葡萄粒的时候——吸的时候,用力太小,圆球的颗粒不够饱满且包裹的水量不足;用力太大,又会把它吸破,红蓝墨水便会迸发,流到嘴里脸上,活脱像个刚刚用过餐的吸血鬼……
偶尔也会有来自大人们的善意提醒,但又总是言语不清,只脸上带着一些难以启齿,甚至是无法直视的奇怪表情……
小孩子才不愿意去花心思深究——管它叫‘彬彬套’也好,什么‘避孕套’也罢,能经受住这帮人才的花式摧残且具有诸多的可玩可塑性,才是他/她们要的。
计划生育,是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一项国策。也因此,避孕套的发放数量和流转程度,盛况空前。
具有戏剧性的是,本就对‘不让生’极度抵抗的人们,完全把它当成了阶级敌人一般看待,弃之如敝屣。
而更加荒诞的是,有人从中竟然发现了商机——从最初的一两分到后来的五分钱一个,成为了儿童玩具的它,让大批原本国家免费发放的避孕套,转身却都被贴上了售卖的标签。
后来的已婚女性被强制结扎,又何尝不是在它下场彻底失败后,气急败坏的产物呢?
它所带来的童年快乐,原来不过是一场本身职责的错位扭曲罢了。
可那时,谁在意呢?
但不管怎样,黄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