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旧历十一月三十，雪下得比往年都早。
顾家祠堂的飞檐挂着冰溜子，像一排倒悬的玉箸，被风一吹，叮叮当当，敲在青石阶上，脆得人心口发紧。
顾京棠跪在蒲团上，背脊笔直，淡青色的裙裾铺陈开来，像一朵被雪压弯的荷。
她面前供着顾家第十七代列祖，乌木牌位在烛影里森然，却遮不住她身上那股子温吞的甜——雪夜檀香，混着一点奶香，像刚出锅的杏仁酪，勾得人口舌生津。
“二小姐，时辰到了。”老佣人桂妈捧着铜盆，盆沿搭一条白绢，冷水里浸着三枚银针。
顾京棠“嗯”了一声，尾音软而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抬手，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腕子，雪色里泛着淡青脉络，像上好的羊脂玉里沁了翡翠纹。
指尖探入铜盆，银针被她捻起，水珠子顺着针尖滚，落在火盆里，“嗤啦”一声，一缕白烟窜得老高，把烛火都压得矮了半截。
桂妈别过脸，不敢看。
这是顾家每代魅魔血脉必受的“封情欲”——鬼门第一针，扎耳后翳风穴，锁情根，断欲念。
针尖抵在肌肤，顾京棠却忽然偏头，望向祠堂外。
雪幕里，有车灯破开夜色，笔直扫过天井，像一把冷刀劈进来。
“有人上山？”她声音轻，却压得烛火又是一晃。
桂妈探头：“这个点，谁会……”
话没说完，祠堂门被风撞开，雪片子卷着灌进来，烛火噗噗灭了一排。
门口立着个人，黑大衣，领口一圈狐毛，狐毛上堆了雪，像顶着一头碎玉。
那人抬手，拍了拍雪，露出一张少年脸，轮廓锋利，眼神却倦，像刚睡醒的豹子。
沈砚礼。
顾京棠认得他——华都沈家的大房独孙，比她高两届，青城高中传说里“最不能惹”的年级第一。
少年却没看她，目光掠过供桌，停在顾家爷爷的遗像上，喉结滚了滚，声音哑：“我找顾老爷子，借一样东西。”
桂妈挡在前头：“沈小爷，顾家祠堂不接待外客，何况老爷子前日已闭关。”
沈砚礼垂眼，从大衣口袋掏出个物件，随手抛起又接住，金属光一闪。
顾京棠看清了，是把钥匙，铜质，旧得发黑，却刻着顾家族徽——缠枝海棠。
她眸色微动。
钥匙“当啷”一声，被少年抛进铜盆，溅起的水珠子扑灭了火盆最后一点红。
“告诉顾老爷子，沈家老宅的命，他若不管，明儿我就炸了它。”
雪夜寂静，少年语气淡得像在问晚饭吃什么。
桂妈气得哆嗦：“你——”
顾京棠却起身，裙裾扫过蒲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走到少年跟前，仰头，雪片子落在她睫毛上，瞬间化成水珠，像泪，却带着温。
“沈砚礼，”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软糯，却咬字极清，“顾家今天办祭，不埋人。”
少年低眼，撞进一双眸子——琥珀色，温润得像春夜湖面，却映着雪光，冷得渗人。
他忽然笑了，眼尾挑出一点恶劣：“顾家二小姐？原来是你。”
尾音拖得长，像钩子。
顾京棠没接茬，只抬手，指尖探入铜盆，把钥匙捞出来，水顺着她指缝滴回盆里，声音清脆。
“借什么？”她问。
“借鬼门针。”少年俯身，声音压到她耳畔，带着夜雪寒气，“我爷爷心脉衰竭，医生判了三天，我要借顾家第十三针，续命。”
桂妈惊呼：“第十三针是杀——”
“桂妈。”顾京棠侧眸，声音仍旧温，却叫老佣人瞬间噤声。
她重新看向沈砚礼，目光像在给一件古瓷断代——先看胎，再看釉，最后看魂。
“鬼门针不救外人。”她轻声道，却话锋一转，“但可以交换。”
少年挑眉：“换什么？”
顾京棠抬手，指尖点在自己耳后，那里有一颗朱砂小痣，雪色里艳得夺目。
“换你沈家老宅里，那幅《雪夜宴乐图》——唐周昉真迹，我要。”
沈砚礼眯眼，眸色骤深。
《雪夜宴乐图》是沈家传家之宝，沈父沈母遇难那年，被老爷子当成遗物锁进密室，连他都没见过。
“成交。”他却笑了，齿尖雪白，“但我要现场看施针。”
顾京棠点头，转身，裙裾扫过门槛，雪片子在她脚边打了个旋，像给她开道。
“随我来。”
祠堂后有一条暗道，青石板被雪水浸得发亮，两边壁灯是鲸油灯，火苗蓝幽幽，照得少年侧脸像刀裁。
暗道尽头，是间石室，中央摆着一张黄花梨榻，榻上躺着位老人，盖厚棉被，脸却青白，胸廓几乎看不见起伏。
沈家老爷子。
顾京棠没说话，从壁龛取出只紫檀匣，打开，里面一排银针，在蓝火下泛着冷月似的光。
她取最长一根，回身，看向少年。
“沈砚礼，鬼门第十三针，叫‘折桂’，扎心脉，逆生死，”她声音轻得像雪落，“但折桂的代价，是施针者要替受针者承一次‘心魔’——你确定？”
少年盯着她，忽然伸手，指尖拂去她睫毛上未化的雪，声音低而哑：“顾京棠，你怕么？”
顾京棠没躲，只微微笑了，那笑意像雪里突然绽放的春棠，温柔又张扬。
“我母温华澜说，魅魔的心魔，不过是饿。”
她转身，银针抵住老人心口，指尖微一用力，针尖破衣，像破开一层夜。
“沈砚礼，”她背对他，声音散在蓝火里，“闭眼，数三下。”
少年却没闭眼，他看她腕子一转，银针没柄，蓝火苗噗地窜高，映得她侧脸像镀一层月。
“一。”
老人青白的脸忽然涌上一股潮红，胸廓猛地起伏。
“二。”
顾京棠指尖再压，第二根针落在老人颈侧，她耳后那颗朱砂痣却像被火烤，艳得几乎滴血。
“三。”
第三针落下，石室里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咚”，像心脏被重新起搏。
少年看见，她指尖在颤，腕骨突出，像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顾京棠忽然转身，一步跨到他跟前，伸手，攥住他大衣领口，把人拉得俯身。
她踮脚，唇贴到他耳畔，声音软得不像话，却带着森冷：“沈砚礼，心魔来了。”
少年还没反应，只觉后颈一凉——她竟把第四根针，扎进了他风池穴。
世界骤然安静，雪声、心跳、呼吸，全数抽离。
他眼前一黑，最后画面，是她睫毛上那滴未落的雪，终于坠下来，落在他唇角，冰凉，却带着檀香。
……
再睁眼，是半小时后。
石室空荡，老人呼吸平稳，榻边摆着只小小锦盒，盒盖敞开，里面一枚沉香木珠，刻着“棠”字。
沈砚礼摸后颈，针已拔，只留一点微不可见的红。
他推门而出，祠堂外，雪停了，天井里铺着一层新雪，像没人来过。
唯有檐角悬着的一排冰溜子，断了一根，缺口新鲜，像被谁掰断，拿来当笔，在雪地上写下一行小楷——
“沈砚礼，欠我一幅图，记得还。”
字尾勾着一朵海棠，花瓣四片，缺了一片，像被谁咬掉。
少年站在雪地里，忽然笑出声，笑得胸腔发震，惊得檐角余雪簌簌落。
“顾京棠，”他低声念，齿尖磨过那三个字，像把糖含成刀，“我们走着瞧。”
雪夜檀香，自此成了他往后十年，所有梦里最顽固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