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走近后,才发现了那个颓坐在角落的男人。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发髻散乱无章,嘴角挂着血迹,整个人瘦得只剩下那双眼睛显得异常莹亮和硕大。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看上去像是有些褐色绣金的花纹。他的两条腿从裂开的衣摆里露出来,显得极不协调。其中一条腿匀称而白皙,而另一条则像是萎缩的竹竿,让人心生怜悯。
男人一动不动的看着两个孩子,忽然,他眸色亮了亮,紧接着发出一串沉闷而破碎的笑声。他伸出手,似乎在鼓励两个孩子靠近他。
“小娃娃,别,别怕。”和这个人的疯癫举止不同,他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悦耳动听。
云识呆呆的看着这个蜷缩在墙根的人,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将他扶起来,稚嫩的声音充满关切:“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他的一刹那,小太子突然用力拉住了云识,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警觉,皱眉道:“别碰他!我见过这个人,我知道我们身在何处了。”
“嗯?”
云识来不及问,便被太子拉着匆匆逃离了那座破屋,返回了华丽的东宫。
“那里是冷宫,母妃说过那里晦气,淘气也不能踏足的地方。那个人,我曾在父皇身边经常见到。母妃说,他是个妖怪,不是个好人。”
小太子一本正经的向云识透露了这些消息。
云识想着那个男人可怜的样子,怎么都不觉得是妖怪,“妖怪不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样子么?”
云识眨了眨眼睛,“而且他挨打骂,似乎还生病了。太子,如果没人管他,他会不会就要死了?”
正当两个孩子思考鬼屋里的男人,角落里突然跳出菱歌小公主,她紧紧的揪住了两人的胳膊。
菱歌公主双眼通红,气鼓鼓的质问:“你们刚刚藏哪儿去了!我把东宫翻了个遍,你们竟然欺负我,故意不出来!哼!呜呜呜,呜呜呜。”说着,委屈和不甘的掩住双眼,放声大哭起来。
“哎呀,哎呀!”小太子镜鸿捂住了耳朵,觉得她的哭声特别聒噪,“皇姐,你怎么光打雷不下雨!你真的哭了吗?”
菱歌公主闻言,哭泣的声音越发高昂。
忍了会儿,镜鸿妥协道:“算了,让皇姐你藏一次还不行吗?我们两个一起找你!”
“明明是说好你来找的!”
小公主转眼便雨消云散,她咬着银牙,脸上的拒绝毫不掩饰。他们都喜欢和云识一起藏起来,潜移默化似的嫌弃自己的异母姊弟。
眼看他们争执不下,云识走向旁几步,依偎在老树下,用手遮住眼睛说道:“太子、公主,你们去藏吧,我数到50就来找你们了。”
“我才不玩!”镜鸿叉腰,兴趣缺缺地拒绝。
“你最会耍赖!耍赖的人是乌龟!”菱歌公主朝镜鸿小太子扮了个鬼脸,然后听到云识开始数数,她就像一只欢快的花蝴蝶,自顾自的跑开,寻找藏身之处。
小镜鸿看了看抵着树干认真数数的云识,随后也蹋着金缕鞋,随意地找了一个地方藏起来。
菱歌公主藏的十分隐蔽,云识早已在常藏身的地方找到了太子,太子和云识一起寻找了半天,都不见公主的影子。
“皇姐,你藏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镜鸿人小鬼大的叹口气,喊来了自己的丫鬟太监,命令他们将东宫以及相连的姜贵妃的华清宫都搜寻了一遍,结果却都未找到。
“皇姐故意的,我们不用找她了。走,我们把昨天掏的朱鹮蛋悄悄放回去。”
云识停下了脚步,犹豫道:“太子,娘娘说不让您爬树了。”
“嘘,你别说出去就行了。”
“……”云识眨着眼睛,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们几个,都不许跟着我!谁跟的最近,我就罚谁!”镜鸿拉着云识,一溜烟的甩脱了身后跟随的丫鬟,径直向百兽园奔去。
一个多时辰悄然流逝,日落的余晖如诗如画,为宫殿的每一个角落披上了一层神秘而深邃的阴影。倦归的朱鹮把它失而复得的蛋挝进足下,闭目打盹,享受着傍晚的宁静。
此刻,皇后凤仪宫的一行人却神色紧张的踏入了东宫。她们向宫女冷声询问菱歌公主的下落,语气中流露出不容忽视的高傲。
迎门的小丫鬟们一见是皇后身边的红人掌事丫鬟钗儿,知道她是狐假虎威专爱赏人巴掌的狠角色,立刻变得瞠目结舌,支支吾吾的回应道:“公、公主不在东宫,不是回去了吗?”
钗儿听完,脸上顿时凶相毕露,她厉声喝道:“胡说!公主回没回凤仪宫我们还能不知道吗?”
小丫鬟们更加惶恐,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可,可是……真的……”不在啊。
这个小宫女还未说完,就被旁边一个机灵的小宫女一推,把话截住了,她望着进行渐近的小身影——云识,轻扬下巴对钗儿说。
“姑姑别急,晡时公主就是和太子还有这个孩子一起玩耍的。给您问问不就知道了。”
她巧妙的将要烧到俩人身上的怒火引了出去。果然,不等她们追问,钗儿那张焦躁而刻薄的脸已经转向了无辜的小云识。
“对,是他陪两位殿下玩儿的。我们当时被太子殿下斥退,并没有紧跟两位小主子……”小丫鬟尽力解释着。
釵儿杏眼圆睁,气势汹汹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了正路过的小云识。云识原本是要回下人的居所与母亲歇息的,突然被勒住衣领扯了起来,他吓得不轻,喉咙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却说不出话来。
釵儿凶神恶煞的喝到:“公主在哪儿?”
云识被她粗鲁地提着,双脚悬空,小脸因勒紧而发红,惊吓过后竭力的回答:“我不知道……藏猫猫……东宫和华清宫都没找到……”
“呸,公主岂能凭空消失?”钗儿又怒斥那两个迎门的小丫鬟,“公主不见了,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们这些下人竟敢隐瞒不报?!”
两个丫鬟吓得冷汗涔涔,连忙跪下,连声辩解:“姑姑息怒,我们真的毫不知情!”
此时,从华清宫的方向,远远走来另一位宫女,她向釵儿禀报:“姜贵妃正在礼佛,她说这就让人再找找公主。我看到几个宫女朝下人们住的厢房那片找去了……姜贵妃还阴阳怪气的让我等也回凤仪宫好好找找。”
“呸!堂堂公主岂会踏入下人蜗居之所?” 釵儿哂笑,“哼,我看她是没想寻得公主吧?”
钗儿再次提起紧握手中的小云识,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这个卑贱的杂种!快如实招来,是不是你们把公主诱骗至假山、湖边井畔等险恶之地!”
“没,没有……”
年仅六岁的云识身量很轻,但挣扎起来却也颇具力气。
“啪!”
钗儿怒火中烧,不假思索地挥出一记耳光。
一巴掌过后,手掌似乎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痒意,于是她换了一只手,继续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
她嘴角挂着微笑,眼神中却透露出一种凌厉,狠狠的将云识一丢,看着云识小小的身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她弯下腰,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
身为皇后的大丫鬟,她和皇后心意相通,皇后恨着太子无病无灾,她也自然看东宫的一切都不爽,暗暗为敌。
在这个曾有女皇统治先例的大周国,倘若没有太子,菱歌公主无疑有望成为皇太女。
这位大丫鬟不敢直接为难太子为皇后出气,却逮住机会打太子和贵妃身边厮混长大的小孩儿,也觉得长了脸。
她指着周围越聚越多的华清宫的下人们,警告道:“若是公主有任何闪失,哪怕是头发丝少了一根,也别以为你们能逃脱惩罚!”
她趾高气扬的哼了一声,又杀鸡儆猴似的一脚踢在才勉强爬起来的云识后膝上,云识措手不及,再次重重地平摔在地面上。
东宫的下人们想要上前扶起云识,但在釵儿那霸气侧漏的眼神威吓下,纷纷止步不前。
“你,凭什么打我?”云识疼的爬不起来,又很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无端打人。
钗儿对眼前这小小孩童的质问感到惊愕,他本以为他会疼的哭喊打滚。然而,云识那双沾满泥土的小手却紧紧握拳,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射出一种不该有的越拒的光来。
她毫不留情地踩住了云识的一只小拳头,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其碾碎。
“啊——!”
一声凄厉的痛呼声划破天际,云识的痛楚难以言表,而釵儿却无动于衷,反而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你这个贱民生的奴才还敢瞪我?你也配在宫中走动?配和咱们的公主玩儿?”
钗儿笑着捻动绣鞋,感觉着硌脚的鼓起终于被踏平了才松开。
云识痛苦的蜷在地上,无法起身,周围的下人们则像遭遇了严寒的蝉,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此时简直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早就有几个溜去通风报信的,然而一时没有回来。
站在一旁的两个丫鬟,低垂着头,心中满是后悔和恐惧。她们看着云识,这个太子乳娘的孩子,虽然出身卑微,待遇却远超她们,这让她们心中不满。然而,这个小孩在宫中长到六岁,虽然和太子养尊处优比不得,但也从未遭受过任何打骂。可谓是一根手指都未曾挨过。
当然她们并不知道背地里,云识挨过乳娘胡氏许多的巴掌和踢打。
其中一个丫鬟犹豫着开口,说出她的担心:“姑姑,请您息怒,这孩子平日里与太子形影不离,关系十分亲厚,”她咽了口唾沫,“而且,贵妃娘娘也很爱护他的……”
钗儿不以为然,她故意提高声音,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太子是太子,奴才是奴才,这能相提并论吗?你心里还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她冷蔑道,“就这样的小奴才,死一摞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