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死寂被一声压抑的抽噎打破。
薛兮宁那双清澈的杏眼蓄满了泪水,红着眼圈,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望着御座上的萧明德。
她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哭腔,每一个字都裹着浓浓的委屈:“父皇,庄子里来了坏人,他们好凶,带着刀,闯进我的马厩,说……说要我的命。”
她的话语简单直白,没有丝毫修饰,就像一个孩子在向家长告状。
可正是这份不加掩饰的天真,让原本因“贼人”二字而眉心微蹙的萧明德,心中那份帝王的威严与审视,竟悄然化开了。
他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看到了某个被兄长欺负后跑来哭诉的年幼公主,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剩下几分啼笑皆非的无奈与怜惜。
殿内的气氛,由方才的剑拔弩张,转为一种微妙的、近乎纵容的温情。
“好了,别哭了。”萧明德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区区贼人,朕着京兆尹去拿了,严加审问便是。”
这本是帝王处理此类事件最标准、最轻描淡写的流程。
然而,薛兮宁却猛地摇头,泪珠子都甩了出来,急切地打断了他:“不行!不能让京兆尹去!”
萧明德一怔,以为她另有隐情,便问道:“为何?”
“因为……因为我已经让母亲把他们抓起来了。”薛兮宁小声说,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母亲说,敢在咱们家地盘上撒野的,就得先打一顿,打到他们说实话为止。”
萧明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家里竟然是这般雷厉风行的做派。
他一时竟不知是该夸她母亲果决,还是该说她胆大包天。
“胡闹!”他板起脸,却没什么威慑力,“私自动刑,成何体统!”
薛兮宁被他一喝,脖子缩了缩,但眼里的倔强却半分未减。
她上前两步,几乎要拽住萧明德的龙袍下摆,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说出了一句让满朝文武听了都要惊掉下巴的话:“父皇,这件事您不能听别人的,尤其不能信萧承哥哥和魏妃娘娘的话。您只能信我的话!他们要是说了什么,那肯定都是骗您的!”
这番话逻辑混乱,霸道得毫无道理,简直是孩童式的撒娇耍赖。
一个臣子之女,竟敢在金銮殿上公然要求皇帝偏听偏信,甚至直接点名道姓地排挤一位亲王和宠妃。
若是换了旁人,早已被拖出去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可萧明德看着她那双写满“你要是不信我,我就哭给你看”的眼睛,心底那道坚固的帝王防线,竟鬼使神差地松动了。
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这丫头,是真把他当成能为她撑腰的父亲了。
这份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愚蠢的依赖,竟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全然信任的轻松。
“你这丫头……”他无奈地摇摇头,语气里满是宠溺,“朕何时说过不信你了?”
见皇帝松了口,薛兮宁立刻破涕为笑,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已经扬了起来。
她趁热打铁,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那……那些坏人吓坏了我的马,还踩坏了我的花园,父皇要赔给我。还有我的‘追风’,它受了惊,腿也扭了,您得派宫里最好的马医去给它瞧瞧。”
萧明德被她这副贪心模样气笑了:“你这小财迷,朕的国库都要被你搬空了不成?”
“才没有呢!”薛兮宁娇憨地跺了跺脚,语气却越发大胆,“我的庄子风景可好了,过几日桃花开了,父皇也来嘛,我请您吃我们庄子上自己做的桃花酥。”
从索要赔偿,到索要御用马医,再到直接开口邀请皇帝出宫做客,这一连串的要求,若是出自一个心思深沉的臣子之口,便是图谋不轨。
可由薛兮宁这般带着稚气与期盼说出来,却显得那么理所当然,毫无心机。
萧明德笑骂着,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好,都依你。马医即刻就派人去,赔偿嘛,让内务府看着办。至于去你的庄子……”他顿了顿,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终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看朕得空吧。”
得到全盘应允,薛兮宁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偷吃了蜜糖的猫儿。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我就知道父皇最好了。父皇是的爹,那也算我的爹了。我爹爹不在了,以后您可要护着我。”
这句话如同一块温热的玉石,轻轻撞在萧明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身为帝王,听惯了臣服与效忠,却很少听到这样纯粹的、带着孺慕之情的依靠。
……那个他寄予厚望却英年早逝的太子,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薛兮宁此刻将自己与景宣并列,非但没有引起他的反感,反而触动了他作为父亲的温情。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仿佛看到了景宣若有女儿,也该是这般娇俏可爱的模样。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既是对故去儿子的补偿,也是对眼前这个将所有信任都押在他身上的女孩的承诺。
“好。”萧明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暖意,“朕会护着你。”
这句承诺,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表面上,是君王对忠臣遗孤的恩宠;内里,却悄然为薛家这股外戚势力,系上了一根直通皇权的、最坚固的纽带。
殿内的暖意融融,却不知在殿外,早已埋下了足以搅动朝局的暗流。
薛兮宁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大殿,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刚绕过汉白玉的栏杆,便迎面撞上了一身宫装、神色凝重的长公主萧瑜童。
“长公主殿下。”薛兮宁屈膝行礼,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兮宁妹妹。”萧瑜童点了点头,目光却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殿下这是要去见父皇?”薛兮宁随口问道,随即热情地发出了邀请,“我正要出宫,殿下若是不忙,不如一道去我府上用午膳?我让厨房做了新式的点心。”
萧瑜童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紧:“不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多加小心。”
两人擦肩而过。
薛兮宁不解地回头看了一眼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而萧瑜童却没有回头。
长长的宫墙在日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拉长,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这宫城中的每个人都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头,许国公府朱红的大门前,一辆朴素的马车稳稳停下。
车帘掀开,须发半白的薛崇渊拄着一根鸠头拐杖,一步步走下马车。
他身着一袭不起眼的玄色衣袍,脸上却是一片冷硬,眼神如深冬的寒潭,不带一丝温度。
他站在门前,并未递上拜帖,只是用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沉声道:“去告诉你们姑奶奶,薛崇渊,求见。”
守门的家丁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被那双眼睛一扫,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府内,一路高喊着:“老太爷!薛家老太爷来了!”
通报声划破了许府午后的宁静,传遍了每一处亭台楼阁。
然而,声浪过后,整个府邸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骚动,没有主母的吩咐,甚至连下人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偌大的国公府,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座空宅。
这寂静,比任何喧哗都更令人心悸,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而窒息的平静。
府内深处,那间常年燃着檀香的正堂里,一双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正透过窗棂,静静地望着庭院中悄然飘落的枯叶,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