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甚至没来得及问清缘由,只听见车厢内那道向来温软的嗓音此刻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颤抖与决绝,一字一顿地砸向他的后背:“掉头,去宫里,立刻!马上!”
这道命令犹如平地惊雷,让本该驶向京郊别院的马车在宽阔的官道上划出一道极其突兀且无礼的弧线,险些惊扰了对向的仪仗。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尖锐摩擦声,是薛兮宁心中那根即将崩断的弦的回响。
当这辆没有任何标识,却明显属于权贵人家的马车横冲直撞般停在宫门前时,守卫的禁军几乎是立刻拔刀相向。
然而,当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梨花带雨却又倔强无比的绝美脸庞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内总管高德全被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叫来时,额角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鬓角。
他远远地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随即又重重地沉进了冰窟窿里。
完了,完了!
这小祖宗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还哭成这个样子?
莫不是瑜童公主又在庄子上给她气受了?
这要是闹到陛下面前,自己这个奉旨“照看”的,岂不是第一个要被扒皮?
高德全一路小跑过去,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飘:“哎哟,我的薛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天大的委屈,跟奴才说,奴才给您做主啊!这会儿陛下正跟大臣们议事呢……”
薛兮宁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一双通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太和殿的方向,仿佛要将那巍峨的殿宇望穿。
她嘴唇哆嗦着,重复着一句话:“我要见陛下,高总管,求您了,我要见陛下。”
这副模样,更是坐实了高德全的猜想。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一颗心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简直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煎熬。
告状!
这绝对是要告御状!
可他不敢硬拦,这位的身份……陛下对她的看重……他只能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悄悄给身旁的吴承恩使了个眼色。
吴承恩是中书舍人,为人沉稳,最得圣心。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地劝道:“薛姑娘,陛下正在处理国事,兹事体大。不如先到偏殿稍作歇息,下官陪您说说话,待朝会结束,下官第一时间为您通传,如何?”
薛兮宁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看了看眼前这位面容儒雅的官员,又望了望戒备森严的宫门,知道硬闯无望。
她点了点头,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偏殿内,宫人奉上了精致的茶点,可薛兮宁只是呆坐着,一口未动。
吴承恩静静地陪在一旁,他没有多问,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盛满了远超一个闺阁少女该有的惊恐与绝望。
她并非在为普通的儿女私情或小女儿家的委屈而哭泣,那是一种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恐惧。
吴承恩表面镇定自若,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但心底的警铃早已作响。
这绝不是瑜童公主刁难那么简单,事情的严重性,恐怕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压抑的沉默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终于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高德全满脸是汗地跑了进来,尖着嗓子喊道:“陛下……陛下中断了朝议,宣薛姑娘觐见!”
吴承恩心中一凛,中断朝议?
为了见一个姑娘?
他越发觉得事态诡异。
太和殿内,气氛庄严肃穆。
萧明德坐在龙椅之上,眉头微蹙。
他以为会听到什么关于皇室子女骄纵跋扈、欺压功臣遗孤的严重指控,心中已酝酿好了几分雷霆之怒。
然而,当薛兮宁跪倒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出第一句话时,满朝文武,连同皇帝本人,都彻底怔住了。
“陛下!您要为臣女做主啊!魏妃娘娘……魏妃娘娘她要杀人了!”
萧明德身子前倾,龙目一凝,沉声问道:“杀谁?”
满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等待着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名字。
薛兮宁抽噎着,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名字,声音因悲愤而尖锐:“她……她们要打死庄子里的马夫张三!”
“马夫?”萧明德愣住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了一个马夫,中断朝议,哭闯宫门?
他压下心头那股荒唐感,追问道:“为何?”
“因为……因为魏妃娘娘派去的人说,张三没把娘娘寄养在庄子上的那匹汗血宝马伺候好,说他有心怠慢,要……要活活打死他!”薛兮宁哭诉道,“陛下,那也是一条命啊!怎么能说打死就打死呢!”
萧明德的脸色由凝重转为错愕,再由错愕转为一丝啼笑皆非的薄怒。
他准备好了应对一场复杂的宫闱争斗,甚至是政治风波,结果却等来了这样一桩小题大做的官司。
他正要开口斥责她的胡闹,可话到嘴边,却被她最后那句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那也是一条命啊……
皇帝的目光落在薛兮宁那张泪痕交错、写满惊惶的脸上。
那份恐惧,那份绝望,真实得不容置疑。
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马夫的生死,吓成这副模样?
不,不对。
萧明德久居上位者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绝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他盯着她,看着她因恐惧而不断颤抖的纤细肩膀,心中那点因“马夫”二字升起的荒诞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审视和疑虑。
这桩看似荒谬的指控背后,她真正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