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我可能救不了任何人
午夜十二点，工业园断电。
整个「小满之家」像被一只巨手拔掉了插头，黑暗从走廊尽头涌来，瞬间灌满楼梯间。林小满抱着花花，坐在二楼转角的平台。窗外残月薄得像一张用过的锡纸，光从气窗漏进来，落在台阶上，折成锯齿形的亮线，恰好切开两人的影子。
花花在她怀里发抖。
七岁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却滚烫，像一块刚刚出炉的炭，隔着校服布料灼着她的皮肤。女孩额头那块圆形烟疤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边缘隆起，中间凹陷，仿佛一枚被按灭的月亮。小满知道，它正在渗液——白班护士说过，烫伤后第十天是感染高峰期，需要换药、需要抗生素、需要钱。
钱。
这个字眼像一根倒刺，卡在她喉咙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今天白天，她去民政局跑了三个科室，申请「困境儿童临时救助金」。对方答复：材料齐备，但审批流程至少二十个工作日。她问：「孩子伤口已经化脓，能不能特事特办？」窗口人员抬眼，语气客气得像一堵软垫墙：「制度就是这样，我们也很为难。」
她站在窗口前，手心全是汗，却不敢拍桌子——怕惊扰走廊里排队办证的其他人，更怕「小满之家」被贴上「情绪不稳定」的标签。于是只能点头，说「理解」，转身，把一口气咽进胃里，像咽下一整块碎玻璃。
傍晚回来，她发现花花蜷缩在安全屋的泡沫垫上，牙齿打颤，呼吸急促。护士量了体温：39.4℃。伤口周围出现红色蔓延线，那是蜂窝织炎的前兆。护士低声说：「得去医院，静脉抗生素，至少一周。」
她点点头，掏出手机，打开对公账户：￥2,874.60。
数字像被冻住的蛇，不会动弹，也不会长大。
她抬头，看见护士眼里的迟疑——那迟疑比拒绝更锋利，因为它叫「同情」。
夜里十一点，她给花花吃了最后一包成人剂量的布洛芬，用生理盐水简单换了纱布。女孩在痛醒与昏睡之间徘徊，每一次抽搐都像有细小的电流穿过肌肉，连带着她的手臂也跟着跳。
没有车，叫不起网约车——账户绑定的信用卡已经透支。她抱着花花，坐在楼梯转角，等退烧药起效，等黑暗过去，等一个奇迹。
奇迹没有来，来的只有断电——整片园区因欠费被拉闸。
黑暗像一块厚重的湿布，盖在头上，也盖在心上。
花花开始说胡话。
声音细碎，像玻璃珠滚落瓷砖：「爸爸……不要烫……我听话……」
每一个字都像烟头按在皮肤上，发出「嗤」的轻响。小满抱紧她，却抱不住那些幻觉。女孩的手突然伸出来，在空中乱抓，指甲划过她的颈侧，留下三道火辣辣的细痕。她任由抓，仿佛疼痛能替自己赎买无能的罪。
「花花，我在。」
「阿姨……会保护你……」
话出口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裂缝——那裂缝迅速扩大，变成峡谷，回声轰隆：保护？拿什么保护？电都没有，药也没有，钱也没有。
她想起评审意见上的词：「可持续性不足」「风险预估乐观」——他们说得对，她只是凭着一腔血勇，就妄想在废墟上建城堡。如今潮水上涨，城堡第一块砖还没砌稳，就要被淹没。
黑暗把感官放大。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有人在空房间里抡大锤；听见花花急促的呼吸，像破风箱来回拉；听见楼下冰箱断电后滴水的声音，像倒计时。
她低下头，把脸贴在花花滚烫的额头上，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砸在女孩睫毛上。花花被烫得轻轻一颤，却没有睁眼，只是小声地、反复地说：「姐姐……痛……」
那一声「痛」像拉断了她体内最后一根弦。
她突然嚎啕——
不是抽泣，不是落泪，是野兽一样的嚎啕，从胸腔最深处炸出来，带着血腥味，带着二十年前被按在衣柜里无法出声的嘶吼，带着所有评审意见、账户余额、审批流程、停电通知的重量，一并喷发。
「我可能……救不了任何人……」
她哭着，把这句话喊出来，声音在楼道里来回撞击，碎成无数片，又落回自己身上，像玻璃雨。
这是她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却第一次敢于出口的认输。
英雄叙事在这里塌方——没有BGM，没有慢镜头，只有黑暗、高热、负债和一个正在化脓的孩子。
她抱着花花，脊背顺着墙壁往下滑，坐到台阶上。台阶的水泥冷得像冰，却冷却不了滚烫的绝望。她把脸埋进花花的颈窝，泪水顺着女孩瘦削的肩膀流进衣领，混着汗水、药水与脓血，变成一种复杂的盐。
黑暗里，有脚步声。
阿豆举着手机灯冲上来，光圈晃过，照出她满脸泪痕与花花的血红纱布。阿豆单膝蹲下，手语打到一半停住——她的哭声太响，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所有手势挡在外面。
阿豆伸手，轻轻覆在她握着纱布的拳头上。那只手在抖，抖得连手机灯也跟着晃，墙壁上的影子像波浪，一浪一浪拍在她背上。
她抬头，透过泪水看见阿豆的嘴型：「去医院，现在。」
她摇头，声音破碎：「没钱……透支了……」
阿豆一把拽住她手腕，用力往下拉——不是劝，是命令。他另一只手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塞进她掌心。
密码写在卡背，用圆珠笔写得歪歪扭扭：0427。
她的生日。
眼泪再次涌出来，这回带着灼热的温度，滴在卡面上，把墨迹晕成一只黑色的蝶。
去医院的路上，阿豆开车，她抱着花花坐在后排。
城市霓虹从车窗掠过，像无数条彩色胶带，被撕下来又胡乱贴上去。花花在高热里时而安静、时而抽搐，每一次抖动都牵动她颈侧的抓痕，让疼痛保持新鲜。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阿豆从后视镜看她一眼，手语打了一句：「救得了一个，就是救。」
她没抬头，只是把花花往怀里又拢了拢，像拢住一块随时会碎裂的炭。
车窗外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快速移动，像试图缝合裂缝的针脚。
急诊大厅的灯白得令人眩晕。
护士接过孩子，小跑送进清创室。医生听完病史，眉头拧成结："伤口感染，必须住院，押金五千。"
她攥着阿豆的卡，指节发白，却在刷卡机上稳稳按下密码——
"嘀——交易成功。"
那声脆响像遥远的号角，宣告她暂时从溃败的边缘被拉回。
她把收据折成小小一块，塞进花花病号服的口袋，低声说：「这是通行证，咱们先治病，再还债。」
女孩在药物作用下渐渐安静，呼吸趋于平稳。
她俯身，把额头贴在花花额头上，温度依旧高，却不再灼手。
那一刻，她明白：崩溃不是终点，是裂口——
裂口让光照进来，也让眼泪流出去。
而她，还有眼泪，也还有卡里的借款，还有阿豆的手势，还有花花逐渐平稳的呼吸。
英雄低谷不是深渊，是矿井；不是埋葬，是开采。
她站在井底，抬头，看见一线天光，像一枚极小的钢印，正重重落在心上——
"咔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