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瓦舍勾栏
回程的马车碾过汴河桥的石板,发出“咯噔”声响。周韶光坐在车中,将那半块木牌放在膝头,琉璃灯的暖光照出木牌上的裂痕——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阿福掀开车帘,外面武卫的灯笼队列正沿河岸巡逻,皂色公服上的“武卫”二字在灯光下格外醒目。“公子,前面是妙手斋扎纸铺,李老板还没关门。”
车帘外,扎纸铺的伙计正往门上贴“上元大吉”的桃符,李老板蹲在门口扎荷花灯,纸灯上的金箔在月光下闪着光。见周韶光的马车经过,老掌柜急忙起身,手里还攥着半张金箔:“周推官,今晚戌时许,看见苏家二少爷苏珵带着两个家丁在画舫附近转悠,手里还提着个黑布包裹。”他指了指铺里的金箔,“您看,他们买了两刀金箔,说是要扎纸鹤祭奠先人。”
周韶光刚要下车,就想起自己的夜盲症,指尖攥着的青铜罗盘微微发烫。他探头望去,铺后巷口闪过一个玄色劲装的身影,腰间佩着的刀身暗沉,正是苏珵那把带鬼纹的残魂煞刀。
“阿福,去跟赵都头说,盯着苏珵的行踪。”他吩咐道,马车刚要动,就见李老板塞过来半只纸鹤,“这是他们没扎完的,您看看。”纸鹤的翅膀上刻着极小的“唳”字,喙部沾着点黑色粉末,和尸身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周韶光认出那刀,苏家二少爷的刀身暗沉带鬼纹,在开封府是出了名的。可他刚要下车,就想起自己夜盲,贸然追出去只会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巷口。
回到青溪别院时,前厅的烛火还亮着。柳夫人端着一碗莲子羹从内堂出来,月白绫裙外罩着件青缎褙子,鬓边簪着朵新鲜的珠兰——她刚吩咐厨下给周韶光蒸了些糖糕。见周韶光进来,妇人将莲子羹推到他面前,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这是你爱吃的冰糖莲子,特意加了些润肺的百合。”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木牌上,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如常,“这是苏家储物间的令牌,看管人陈忠在苏家当差五年,上个月还来府里求过我,想给儿子谋个漕运司的差事。”
周韶光舀了勺莲子羹,甜中带点清苦,正是他幼时爱吃的味道。“母亲怎知得这么清楚?”
柳夫人拿起案上的青铜罗盘,指尖拂过盘面的“慎独”二字,那是周父生前的心爱之物。“当年你父亲督办漕运时,我常随他见苏家的人,陈忠每次来都要给你带洪州的云雾茶。”
她从腕间的银镯里抽出张折叠的麻纸,上面画着简易的汴河漕运图,标注着三个红点:“这是你父亲当年画的苏家秘密码头,分别在东水门、西角楼和金明池。陈忠的儿子就在西角楼码头当差。”
周韶光展开图纸,发现红点旁都画着极小的鲤鱼纹样,和苏琬丝帕上的一模一样。“母亲,您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他抬头时,柳夫人已转身走进内院,只留下一句轻柔却坚定的话:“我只是护着你,护着你父亲的清誉。”妆台上,一支刻着“周”字的银簪静静摆放,那是她嫁入周家时的陪嫁。
周韶光舀莲子羹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尸身的腿骨确实有些变形,赵虎也说捞尸时见尸身的鞋是厚底的,符合跛足人的特征。
“母亲怎会知晓这些细节?”柳夫人将青铜罗盘轻轻放在他面前,罗盘指针缓缓转向西北——那是西山矿的方向。“你父亲当年查西山矿案时,卷宗里记着苏家储物间的看管是个跛足汉子,这些事我都曾帮他整理过。”
与此同时,苏府的账房里烛火通明。苏琬对着账本上的一笔“无名支出”发呆,锡制茶盒里的云雾茶已经凉了,她刚咳嗽时吐的绢帕压在账册下,淡红的血丝格外刺眼。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苏衍拄着拐杖走进来,右耳上的玉塞在烛火下泛着光——这位苏家掌权人早年走私遇袭,右耳失聪后,说话总带着点刻意的大声:“玉真,陈忠的账册烧了吗?”
“爹,陈叔是冤枉的,他没私吞乌金。”玉真是苏琬的小字,她将账册推过去,上面用红笔圈着“三千两白银”的支出,“这是他给儿子捐官的钱,是正经的捐官银两。”
苏衍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红木杖头的翡翠碎了一小块:“冤枉?他看见不该看的了!”他掀开账房的地砖,露出个暗格,里面摆着个黑木盒,“这是蔡京要的乌金样本,后天乌金就要送进京城,不能出半点差错。”
苏琬的大哥苏琎从门外走进来,青色锦袍的袖口沾着墨渍,左手的银护腕擦得锃亮。她还有个二哥叫苏珵。
苏琎将一杯温水递给苏琬,眼神里带着隐忍:“爹说得对,陈忠昨晚去了揽月楼,见了周蘅皋的旧部。”他顿了顿,玉笛的吹口处闪过一丝寒光,“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不会连累苏家。”
苏衍满意地点点头,拐杖指向窗外的漕船:“让珵儿盯着码头,别让周韶光查出什么。”
“可陈叔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不可能走私乌金”,苏琬的咳疾犯了,捂着绢帕咳嗽时,眼泪都涌了出来。
苏琎将一杯温水递过去,眼神里带着隐忍:“苏家的事,不是你我能懂的。今晚拾到你丝帕的人,是周蘅皋的儿子周韶光,他现在是开封府推官。”他顿了顿,玉笛的吹口处闪过一丝寒光,“离他远些”。
瓦舍的“勾栏棚”里,喝彩声此起彼伏。周韶秀身着浅绿布裙,站在三尺讲台上,手里拿着块醒木,艺名“秀姑”的招牌挂在身后,上面还沾着点糖霜。她刚说到“跛足账房夜探画舫,忽见黑影掷火”,醒木一拍,台下的看客们顿时拍着桌子叫好:“秀姑姑娘,后来呢?那黑影是谁?”
周韶秀从竹篮里掏出块胡饼,咬了一口,语速飞快地接道:“诸位看官别急,那黑影腰间佩着鬼头刀,手里提着个黑布包裹,里面装的——正是能炼黄金的‘异石’!”
她故意顿了顿,眼角瞥见后台门口的朱正,粗布公服上沾着炭灰,手里还攥着那个快化了的糖人。皂色公服上沾着些炭灰,左额的旧伤在烛火下格外明显。
“秀儿,”他粗声粗气地说,从怀里掏出块残片,“俺在揽月楼附近捡到的,上面有苏家的标记”。周韶秀凑过去看,那残片是块粗布,上面绣着个“苏”字,针脚和她丝帕上的颇为相似。
周韶光握紧青铜罗盘,指针坚定地指向西北方向。他知道,这桩画舫焚灯案,早已不是一桩简单的凶杀案——它连着父亲的冤屈,连着苏家的走私网络,连着先帝的“鬼斧计划”,更连着整个宣和年间的官场风云。而那只完整的金箔纸鹤,就像一把钥匙,正要打开北宋繁华表象下,最黑暗的秘密。
远处的汴河上,一艘乌篷船正悄然驶离码头,船头立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身影,手里提着个黑布包裹,里面的东西撞在船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船帆升起,上面画着极小的鲤鱼衔珠纹样,在夜色里,朝着西山矿的方向,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