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三千
上午九点三十分,市公益创投大赛公布公示名单。
林小满坐在网吧靠窗的第三排,屏幕蓝光打在脸上,像给皮肤糊了一层保鲜膜。她一行行往下拉,鼠标滚轮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每响一次,心脏就跟着被掐一下。名单翻到最后一行,依然没有“小满之家”四个字。页面底端红色小字提示:最终资助项目共18个,备选项目0个。
她盯着屏幕,指尖悬在滚轮上方,像悬在悬崖外。身后有人拍桌大笑:“中了!”那声音炸开,把她从短暂的失重里拍回地面。她深吸一口气,合上电脑,耳机里自己心跳声大得仿佛空荡的网吧只剩那一记一记的鼓点。
走出网吧,太阳白得刺眼。她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掏出手机,打开网银——昨晚还显示“可用余额:¥52,380.00”的对公账户,此刻数字停在“¥3,047.12”。那是去年省妇联的小额启动金与志愿者们众筹剩下的零头,如今成了“小满之家”的全部血液。
失败通知邮件里附带评审意见:
1. 项目可持续性论证不足;
2. 财务风险预估过于乐观;
3. 缺乏配套资金证明。
每一条都像钝刀,一条一条割在她最软的肉上。她靠在路边电线杆,把邮件读了三遍,读到最后眼前发花。可持续——她当然知道不可持续:配套资金承诺原本来自一家地产基金,对方上周突然撤资,理由是“战略方向调整”。她来不及补上这块缺口,也来不及重写预算,只能把标书硬递上去,赌一线侥幸。
侥幸没有发生。数字冰冷,理想第一次撞墙,墙比想象中厚,反弹力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回园区的公交摇摇晃晃,车窗灌进热风,卷起她额前碎发。她望着窗外闪过的广告牌——巨大的孩子笑脸旁边写着“XX地产,给城市一个未来”。那孩子牙齿雪白,像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正常童年”。车子颠簸一下,广告牌被甩到身后,像被一刀切除。
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
- 房租:每月1500,下季度4500(距离到期45天)
- 水电:上月未缴,412.6
- 花花及后续儿童的初步评估费:预计800
- 备用药箱、消防器材:600
……
越写,数字越长,像一条贪婪的蛇,把三千元一口口吞掉,还昂头索要更多。她划掉“备用消防器材”,又划掉“评估费”,再划掉“花花后续”——笔尖划破纸页,发出“呲啦”一声。那声音像一记耳光,把她扇得清醒:所有能砍的支出砍掉后,余额仍旧在赤字边缘。
车到站,雨跟着落下。初夏的雨没有预告,豆大的水珠砸在水泥路面,溅起小钱大小的圆印。她没带伞,把笔记本塞进塑料袋,顶着雨往园区跑。铁门在雨里锈得更红,像一块被反复炙烤的铁。她拉开门,雨声“哗”地灌进去,空洞的楼体把雨声放大成无数细碎的牙齿,在四处啃咬。
花花和阿豆正在走廊玩拼图。听见门响,花花抬头,额前刘海被汗水黏成几缕,遮住那块圆形痂。阿豆打手语:「怎么样?」小满摇头,把水淋淋的塑料袋举了举,「没过。」阿豆沉默,花花看看他,又看看她,似乎嗅到空气里的铁锈味,悄悄把拼图推到一边,躲进走廊尽头的小软包间,轻轻带上门。
夜里,雨停了,蛙声从杂草堆里浮起。
会议室(也是她的临时卧室)灯光昏黄,一只飞蛾绕着灯泡转,翅膀拍击玻璃罩,发出轻微的“嗒嗒”。长桌上摊着账本、计算器、烟盒。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落在数字上,把“3000”糊成“300”,仿佛这样就能让余额显得不那么可怜。
阿豆推门进来,放下一罐啤酒。她没开,只是用指尖抠着拉环,金属片翻起,又压回,反复几次,直到指肚被划出细口,血珠渗出来,与罐壁的冷意相遇,变成一粒小小的冰。
阿豆打手语:「找基金会?众筹?还是——暂停接收孩子?」
她盯着那排手语,视线停在“暂停”——手指并拢向下砍,像刀劈柴。她忽然想起花花躲在门后的眼神,那里面刚生出一点安全,她若说出“暂停”,就等于把那点安全生生掐灭。
「不能停。」她出声,嗓音被烟熏得沙哑,「至少,不能先认输。」
她打开电脑,开始写新的筹款文案。标题敲到第三遍,屏幕下方的字数统计停在“0”——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故事去换钱:苦难被反复晾晒,自己也快成了那块被烟烫过的皮肉,再按一次,就闻到焦糊。
她点开后台,看上月众筹的留言:
"姐姐,我每月只能捐十块,但我可以转发。"
"希望孩子们好好长大。"
"上次寄去的绘本收到了吗?"
一行行字像细小却温热的呼吸,隔着屏幕落在她脸上。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此时停止,她对不起的不是理想,而是这些仍在用微薄力量托举"小满之家"的陌生人。
凌晨两点,她合上电脑,走到二楼阳台。夜风带着雨后的土腥味,杂草在黑暗里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手在鼓掌,也像是催促。她抬头,看见云幕被风撕开,露出一块极小的天,星子稀薄,却亮得尖锐。
她掏出手机,给陈远发了一条微信:
「项目落选,账户只剩三千。我打算撑到最后一分钱,你愿不愿意陪我把这堵墙撞穿?」
发完,她把手机放在栏杆上,去厨房接了一杯自来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声在空荡的楼层里回响,像给土壤浇水,也像给火药引线加湿。
手机亮了一下,陈远回:
「明天我带财务过来,一起拆墙。」
她盯着屏幕,忽然笑出声,笑声短促,却把自己吓了一跳——那声音像是从一个极深的裂缝里蹦出来,带着铁锈,也带着火。
她回到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A4纸,写下三个词:
生存、道义、底线。
然后在"底线"下面画一条横线,再画一个箭头,指向"道义"——
「底线之上,道义之前,先让孩子们有饭吃、有床睡。」
她把纸贴在床头,关灯。黑暗像一块厚布,盖住所有数字、焦虑、与未付的账单。
耳边只剩飞蛾撞灯泡的"嗒嗒",像远处有人在敲一扇看不见的门。
她知道,门不会自己开,但她手里还有最后一把钥匙——
那三千元,像一块极小的火石,只要不停摩擦,总能溅出火星,点燃下一次呐喊。
窗外,蛙声渐弱,杂草丛里却升起极轻的"啾啾"——
是新生的小鸟,在黑暗里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