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烟头
凌晨一点零八分，工业园的铁门被拍响。
不是敲，是拍——手掌与铁皮黏连又撕开，发出带湿意的"噼啪"，像皮肉被撕离伤口。林小满冲下楼时，雨丝斜着切进门灯，地上已经积了一滩反光，红色，一闪一闪。
警察把女孩推过来："临时寄放，明早还要做笔录。"
没有行李，没有告别。警车掉头就走，尾灯拖出两条猩红尾巴，很快消失在园区尽头的黑暗里。女孩站在雨里，背脊弓得像一只被烫熟的虾米，双臂环胸，手指掐进自己胳膊，指节比皮肤还白。
小满蹲下去，声音压得很轻："我叫小满，这里安全。"
女孩不抬头，只把身体更剧烈地缩紧，肩膀抖出细碎的"哒哒"声——牙齿相撞，也像是铁锁在敲。雨把她的刘海黏在额前，发隙里露出的皮肤并不完整：一个圆形焦痂，边缘隆起，中间凹陷，颜色像刚熄灭的炭。小满的目光触到那处时，自己的左臂内侧突然开始跳疼——那里也有一块疤，二十年前母亲按灭的烟头留下的，形状、大小，几乎复制。
"花花，是不是？"她试探着叫出警车上听到的名字。
女孩猛地抬眼，黑眼珠过大，像要从眶里滚出来。那一秒，小满看见了自己七岁的倒影：被烟烫后，父亲把燃着的半支红塔山塞进她手心："攥紧了，别哭。"此刻，一模一样的瞳孔正缩成针尖，映出她身后走廊的灯光——那灯光像柜门缝隙透进来的日光灯，冷而长，足够把一个小孩关进去一整夜。
"先进去，好吗？"她伸手，指尖刚碰到花花袖口，女孩"嘶"地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向后弹，脚跟踩碎雨洼，溅起的泥水扑在小满裤脚，像一串小小的黑牙齿。
小满僵在半空的手掌慢慢收回，指节无意识蜷成拳——这是她的触发点：一旦对方后退，她就会被拽回那条幽深的走廊，父亲举着烟头靠近，母亲在旁边说"活该"。呼吸骤然变得薄而快，耳边出现高频啸叫，像旧电视失去信号。
"好，不碰。"她退后一步，把伞倾向花花，自己却整个暴露在雨里。
雨点砸在头顶，顺着发梢滑到睫毛，像冰做的指尖。凉意一路爬进领口，逼她回到此刻：我是林小满，31岁，心理咨询师，这里是"小满之家"，不是二十年前的筒子楼。她深吸一口潮冷的空气，把啸叫一点点压下去，然后慢慢蹲下，与花花平视——创伤干预第一课：降低高度，减少压迫。
"你决定什么时候进来，我们就什么时候进去。"
声音被雨声撕得七零八落，却奇异地稳住女孩的眼神。花花的牙关不再"哒哒"，取而代之是更细的"嗒——嗒"，像水滴在金属托盘。良久，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小满转身，先走。每步都踩出响亮的水花，给身后的人留一条可跟随的声轨。走到门口，她没回头，只伸手把铁门推成九十度，让走廊灯泻出去，铺在台阶上，像一条发光的地毯。
十秒后，衣角被轻轻拽住——力道比猫还小，却扯得她心脏一坠。她仍不回头，只把伞往后举，让伞面盖住两个人头顶。雨点敲在帆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欢迎一个迟到的孩子。
进门，关灯。小满知道，对刚脱离暴力场景的儿童来说，黑暗才是可见的安全。她从抽屉取出一支夜光棒，折亮，幽绿的光晕浮起，照出两条影子：一个瘦小，微弓；一个修长，却在发抖。
"这是你的房间。"她推开通风储物间的半扇门——那里早已改成临时安全屋：无窗，四壁贴满软包，地板铺泡沫拼图，一盏小夜灯藏在纸箱里，光线可调至近乎零。花花站在门槛，脚尖往里探，又缩回，像在试水温。
小满把夜光棒递过去，"先借你，等你准备好再还我。"
花花不接，视线落在她左臂。那里的布料被雨水浸透，紧贴着皮肤，隐约透出一块圆形疤痕的轮廓。小满意识到什么，缓缓卷起袖子——疤痕完全裸露：边缘隆起，色沉，像一枚被岁月踩扁的硬币。
"一样，是不是？"她指了指花花额头的痂，又指自己，"我爸，烟头。"
三个字轻得像吐气，却在密闭空间里炸出回音。花花的眼睛突然睁得极大，泪水在瞬间满溢，却倔强地不肯坠落。小满没有说"没事了"，也没有说"都过去了"，她只是抬起手，掌心向上，停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像递出一座桥，也亮出自己的缺口。
一秒，两秒，第三秒，花花把夜光棒塞进她掌心，同时把额头轻轻抵在她手腕疤痕上。滚烫的泪终于坠落，顺着旧疤滑下去，像给干涸的河床注入第一场暴雨。
小满的喉咙里涌起铁锈味。她知道，这是触发点被击穿的信号——自己的创伤与对方的创伤在同一时空重叠，像两片锯齿，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用另一只手覆在花花的后脑，指腹插进湿发，极轻地、极稳地，给出一个延迟了二十年的拥抱。
雨声渐远，夜光棒的光晕在两人周围浮动，像一座小小的绿岛。
不知过了多久，花花的呼吸从高频震颤转为长而缓的抽泣。小满感到左臂伤口在跳——不是疼，是脉搏，一下一下，像有人在旧疤上敲开门。她闭上眼，听见二十年前那个孩子终于哭出第一声。
门外，走廊灯闪了两下，彻底熄灭。黑暗完整合拢，像一条厚重的被子，把她们连同所有烟头、火光、尖叫，一起盖了进去。
被子底下，两个声音重叠——
一个说："我怕。"
另一个答："我也是。"
黑暗因此变得不那么黑。
夜光棒的光渐渐弱下去，绿晕缩成豆大，却稳稳悬在两人之间，像一颗极小、却不肯坠落的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