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9年,正月初一。
天高云淡,满山金黄,仿佛季节倒过来走了。
但上清里没人为此而感到愉悦。坏人快疯了,好人也快疯了。最疯的是墨自杨,没放假也就算了,偏偏又在这样的本应一家团聚、不能团聚也必须拉帮结派莺歌燕舞的一天召开全民会议,且重回一顶宫。显然有大事发生。整一新年都蒙上阴影了,要么就是从此开云见日。
也该有答案了。
一顶宫再大也装不下这么多人。与官场一样,官越大越靠前,大殿满了之后再沿着大门外的梯级往下排。九百九十九梯级站满了人,中间留一过道,为了展示新年新气象,墨自杨让人铺上了红地毯。这地毯比张果老还要老,红得发紫,一个世纪没用过了,正好晒晒霉气。
墨自杨唱独角戏。因为独角,所以慢条斯理,半天唱一句——听见的传给听不见的,一传十,十传百,传完再接下一句。工作量大且繁琐,于是光顾着传,都忘了具体内容。不过问题不大,墨自杨唱的净是些励志类的汤汤水水,比如什么,独在异乡为异客,不中状元誓不归。
持续到天黑黑。
会开得早,早餐也没来得及吃。各种头昏眼花,又到处布满了来自芝麻岛的鱼干香气,不抑郁都对不起开元盛世。但重头戏才刚刚开始,因此又没有时间吃晚饭了。午饭是怎么耽误的饿忘了。
实际上墨自杨压根就没有安排食堂开伙,也不知用的什么算盘盘算的,这么准,又这么省钱。
负责行政工作的李之教道人经验丰富,但这一次大失水准,预备光源严重不足,想撒泡尿都找不到小家伙。全民会议又不许任何人中途离席。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摸黑着过吧。
人墨自杨说了,天再黑,饭也吃不进鼻孔里。话说得一点没错,可是饭在哪儿呢?饭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然而就是在这种乱象下,天边刮来了第一阵东风。
东风将崔花雨与塔拉送进了一顶宫。
张果老与塔拉惺惺相惜,搂搂抱抱。
易枝芽一看来了神医,大肆拍马屁,恨不能捧上天。搞得神医下不了台——塔拉救不了墨自杨,自从第一眼见到她那一头白发起,眉宇间的“愁”字便没有再散开过。
如此说来,塔拉白白来了?不。他还能做点别的。比如说治愈了留春霞脸上的残伤——武林第一美人的‘复出’,至少为死气沉沉的大唐江湖注入了一分活力;又比如……先听听墨自杨说什么了。
墨自杨问崔花雨:“凶器带了吗?”
“共两把,不小心漏了一把。”
“这么不小心,是我大上清的工钱没给你够吗?”
“太够了,还有多的。我就是拿多出来的那些请人照样铸了一把。”崔花雨从行李掏出并比对着两把短剑,“照样能杀人。”
“你试杀过了?”
“……目测。”
“眼光不错。”
“献丑了。”
“物归原主。”
崔花雨来到单淳组合面前,双手奉上。但遭拒收。
墨自杨问:“心里没鬼怕什么?”
单淳组合只能接过,早知道第一时间拔回来。墨自杨问:
“二位掌门究竟怕不怕鬼?”
单淳组合仰天怒笑。说明不怕。不怕就好。
墨自杨又对崔花雨说:“麻烦四妹,有请安玉双仙的魂魄。”
大殿上的人头一千有余,闻言之后全部矮了一截。
这一帮天天在为百姓人家扶正祛邪、驱妖降魔的道士居然怕鬼?靠近火把的人想远离,远离的人想靠近,交换完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呢?哪里都不对。回原位算了,生死有命。
崔花雨走到大门口,双手圈住嘴巴,朝天呼唤:“天灵灵,地灵灵,二位仙哥请显灵。”
求之有道,道之必应。
显灵啦。天边又刮来了第二阵东风。
东风又吹来了两个人,白衣飘飘,飘然若仙,不是安玉双仙又能有谁?有此俊才者,惟有安玉双仙也。
他二人落在了大殿中央。
如果说这个时候的一顶宫就是阎罗殿,恐怕不会有人反对,阴风惨惨,鬼影飕飕,裤裆湿凉。易枝芽蹲进掌门大案下。
但大人物就是稳得住大场面,细细一看,单淳组合也只有若干若有若无的咬牙动作。
小人物就不同了,可能是为了壮胆,小人物们相互叫骂,推推搡搡,哪个天杀的诅咒人家死了?墨自杨不高兴了:
“骂谁也不能骂你们家的小墨。”
这话也得传下去。一传十,十传百……传速一改之前拖沓,转眼间,宫内外寂若死灰。宫内的人好歹能抱团取暖;宫外的就可怜了,总能听到风声鹤唳——医学上称之为耳鸣。
但主角还是单淳组合,可不能怠慢了。
不敢怠慢。易枝芽一直盯着呢,藏桌底下就是怕分心——他认为他俩一定会跑。但结果让人大失所望,白瞎了一大把注意力。没跑。这种干大事的大人物,怎会不知道跑不了呢?墨自杨对他俩说:
“为大家伙演示一下,你们是如何暗杀他们的?当时怎么杀现在就怎么杀,放开手脚杀,敞开胆子杀,鬼魂死不了。”
这就是情景再现了。崔花雨补充说明:“他四人先是相互吐露一些出师未捷身先死之类的豪言壮语。然后是热烈拥抱,二位掌门就是趁着拥抱偷袭得手的。删繁就简,就从拥抱开始。”
单淳组合的眼睛也终于有了些许“灵气”,看着崔花雨走了“神”。之前都是目空一切。崔花雨大方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是目击证人,当时忘记打招呼了。”
安玉双仙走向单淳组合。
单淳组合的双脚虽然纹丝不动,但心理活动被汗水出卖了。但观众们觉察不到这些细节,因为懵了。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戏全看过,没看过的也听说过,但请问这是哪一出呢?
崔花雨再提示:“请二位掌门先将短剑藏好。藏在原位。”话音未落,安玉双仙就已展开手臂,等着对方投怀送抱。
哐当。哐当。单淳组合扔掉了短剑。墨自杨说:
“不敢杀?不敢杀也不狡辩一下?果然好素质。”
单淳组合的神情再次发生了变化,好像有某种困兽的影子覆盖其上,说不出的怪异,即便是顾恺之活到现场也刻画不出来。
崔花雨回头说:“凶手不配合,请小墨作下一步指示。”但发现墨自杨的情志于忽然间崩塌。
“三年前的五月初五,就在这大殿之上,本将诞生一场大有可能扭转悲剧的对决,却被我横加破坏。我犯下了弥天大罪。”微光中,墨自杨的泪花却显得愈加惹眼,“我的眼泪一文不值,但它竟然明目张胆地落下,这就是对我的最大讽刺。我该死,万死不足以谢一罪。”
拥护者无不动容。张果老声音颤抖,语速缓慢,却铿锵有力:“小墨无罪,只是果老无能。”
崔花雨算是爱掉眼泪的姑娘家了,但这次强强忍住。她说:“凶手不配合,请小墨作下一步指示。”
墨自杨往后扶住掌门大交椅的扶手,然后慢慢坐下。说实话这把交椅大得像床,她索性半躺下去,而双脚交叠骑在了掌门大案上,然后安静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龙图腾。这是一幅奇怪的悲伤画面。
“小墨无罪。果老无罪。”
由张卿都引领的一句呐喊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一遍一遍地传来。上清弟子从大殿往外接连跪倒,双掌拄地。最终形成异口同声的一片,响彻上清内外。由此说明,真相已然大白于天下。
“小墨无罪。果老无罪。”
全场沸腾。唯有易枝芽最安静——防止单淳组合狗急跳墙。按理说应该不露声色地暗中观察,但他竟然摆出了一副随时启动的架势,就像在等待进攻令旗挥起的先锋官,无情地将心中的意图暴露在外。虽然有些滑稽,但有可能因此震慑住了目标人物。
单淳组合什么都没做。理性地说,他们眼见着末日到来,并不想做无谓的挣扎。愿赌服输。
墨自杨起身,透过大门目视前方。她先于任何人听到了一阵癫狂的尖叫声。一阵癫狂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癫狂的尖叫:
“临碣师爷仙逝——”
“临碣师爷仙逝——”
“临碣师爷仙逝——”
正是临碣道人的贴侍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