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太阳班
凌晨四点，林小满拖着二手市场淘来的平板车停在锈门口。车上摞着五桶乳胶漆、两把滚筒、一捆防裂网，还有从旧书回收站拾来的四十块松木床板，板角磕掉漆，像一排缺齿的梳子。夜风把工业园上空的气味吹下来：铁锈、柴油、还有远处化工厂的酸辛，全贴在喉咙壁上，咽一口唾沫就尝到生锈的金属味。
她推开门，"吱——"声划破黑暗，像有人在黑板上用指甲刮了一道。园里没灯，只有气窗外一截路灯漏进来，斜斜地铺在走廊，把她的影子折成两截，一半嵌进地板裂缝，一半晃在墙上。她把床板分批拖进二楼最大的空教室——那里曾叫"太阳班"，门楣上还留着半片橙色太阳，笑脸被岁月啃出一个黑洞。
第一桶漆拧开，"噗"一声，酸气冲出来，像放坏的牛奶。她拿木棍搅，搅到手腕发酸，漆色才均匀。滚第一下，墙面发出"滋——"的吸水声，像久渴的人碰到雨。白色盖上去，霉斑从底下透出来，像旧伤口渗血，第二遍才彻底盖住。她刷得很快，仿佛只要漆干得快，就能把过去的潮味一并封存。刷到第三面墙时，天亮了，白炽光从破窗灌进来，照在漆面上，反射出一片刺眼的海，她站在海中央，眼睛被刺得发疼，却舍不得眨眼。
十点，阿豆带着两名大学生志愿者赶来。男孩背投影仪，女孩抱一纸箱二手绘本。阿豆手里拎一把电钻，T恤背后湿透，印着"survivor→helper"的橙色字。他们看见满屋白光，同时愣住：空荡教室像被谁按了重置键，只剩地板上一排排床板等待被钉牢。阿豆咧嘴笑，比手语：「新巢？」小满点头，把滚筒递给他，"试试？"阿豆接过去，在墙上滚了一道，漆色贴服，像给伤口缝了第一针。
他们分工：大学生拼床，阿豆装电。电钻声"嗞拉嗞拉"击碎寂静，像有人在空园心脏里做起电击。小满负责把四十块床板编号，用粉笔写1-40，数字歪歪扭扭，像一群刚学站的小孩。写到第7块时，她停住——那块板背面刻着浅浅的"☆"，旁边歪歪一行铅笔字：「王小阳 大王」她指尖掠过凹槽，木刺扎进肉，血珠很小，却疼得清晰。小时候，她也有这样一颗星，刻在衣柜隔层，后来被父亲用砂纸磨平。如今这颗星突然出现，像把旧伤口贴到她眼前，逼她认领。
中午，大家围坐在走廊吃外卖盒饭。塑料盒盖一掀，白汽扑在冷墙上，凝成水珠往下淌，像替墙流汗。大学生说起微博热搜：#废弃幼儿园变身儿童之家#，配图是她昨晚刷墙的照片，不知被谁偷拍，评论两极：有人赞"公益女神"，有人骂"炒作翻车"。小满低头扒饭，米粒嚼成浆，却咽不下去。阿豆用手背碰她肘，比手语：「别看。」她笑笑，把一次性筷子折成两截，断口参差，像心情。
下午两点，第一排床板拼好。她拿锤子敲最后一颗螺丝，锤头反弹，震得虎口发麻。床板连成一片，像一条刚铺好的跑道，等着谁从黑暗那头冲过来。她坐在第1号床沿，掏出口袋里的红色蜡笔——昨晚写"小满"的那支。她在床头补了两个字：「花花」。漆未干，蜡笔一划就被乳白吞掉一半，像名字被谁轻轻含在嘴里，尚未决定要不要喊出来。
三点，投影仪装好，白幕布挂在讲台上方。大学生试播，画面跳出蓝光，照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像一片结冰的湖。阿豆把U盘递给她：「 logo 草图。」她点开，屏幕出现一枚极简巢形——用半圆与斜线构成，缝隙里藏着一颗星。她盯着那颗星，忽然想起第7块床板上的"☆"，胸口像被细线勒了一下。阿豆比手语：「可以改。」她摇头，"留这个。"
四点，天色突然暗下来，乌云压到烟囱顶。他们加速收尾，把床板间距缩到五十厘米，留给轮椅与担架通过的空间。最后一道工序：贴门牌。她用剩下的乳胶漆在胶合板上写下「小满之家」四个字，字体歪歪，像初学写字的孩子。阿豆帮她举高，钉子敲下的瞬间，远处雷声滚过，"轰——"像有人在云端推倒了巨柜。
雨点砸下来，先是稀疏，继而织成帘。他们躲进走廊，看雨幕吞噬空园，杂草被雨水压弯，露出中间那只断梯——半截梯子指向天，像根求救的骨头。小满靠在门框，雨水溅到脚背，冰凉。阿豆递给她一支烟，她没接，只是伸手出去，让雨打在掌心，"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雨声掩盖了园外世界的所有噪音，只剩空楼里滴答回声。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把窗户全关死，说"雨声会让人软弱"。此刻，她站在没窗的走廊，任雨味灌进肺里，竟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雨幕像一层白漆，把旧园刷成新纸，等待谁落下第一笔。
五点，雨停。云幕拉开，夕阳的光像稀释的橙汁，从破窗泼进来，照在"小满之家"的门牌上，漆未干，水珠顺着笔画往下淌，像字在哭，又像在笑。她伸手，指尖蘸了一滴，放进嘴里——雨水混着乳胶漆，苦得发涩，却让她想起母乳的腥味：原来所有新生，都自带血腥与苦味。
她回头，四十张空床排成整齐的跑道，白墙面反射暮光，像一片尚未落笔的雪原。阿豆在身后比手语：「明天？」
她点头，把指尖在裤缝擦了擦，"明天。"
夜风重新吹起，园外杂草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脚步正向这边赶来。她站在门口，没开灯，让最后一丝夕照落在脚背。
光渐渐收走，黑暗漫上来，像温柔却坚定的潮水，把"太阳班"整个吞进夜里。
她没躲，就站在黑暗中央，听着杂草丛里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
像心跳，也像谁在远处，把锈门重新推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