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锈门与气窗
公交只到工业园路口。林小满踩着碎裂的水泥板往里走，阳光像被拉长的铁丝，勒在背上。两旁厂房墙皮翻卷，锈迹顺着铆钉往下淌，像干涸的血迹。她数着门牌——17、18、19——直到看见那块歪斜的木牌：「向阳幼儿园」。
铁门比昨晚更锈，边缘结了一层盐霜。她掏出第四把钥匙，插进去，一转，"咔啦"——锁舌弹出，声音大得吓飞了檐下的斑鸠。门缝吱呀裂开，一股陈年的潮气扑出来，混着尿骚与铁锈，像某种动物在黑暗里张口。
她迈进去，回身把门推严。铁门合拢的瞬间，"咣"一声，世界被切成两半：外头是荒废的园区，里头是静止的童年。阳光从门顶的气窗漏进来，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像一把钝刀，把灰尘切成明暗两截。她站在光里，影子被拉得极长，像要穿过走廊，扎进尽头的黑暗。
房东昨夜说：「两层，四百平，月租一千五，押一付三，不议价。」
她算过，卡里的众筹余额刚好够付四个月，再往后，如果项目批不下来，就得喝风。
此刻，风从破裂的窗洞灌进来，卷起地上的作业本，纸页哗啦啦翻动，停在一张蜡笔画：太阳被涂成黑色，笑脸用红笔戳穿。她弯腰，指尖刚碰到纸，"嘶"——画纸被风吹裂，太阳从中间断开。
二楼走廊比昨晚更暗。她打开手机灯，光圈扫过，一排小床的铁架子泛着冷光，像张口等饵的兽。最靠窗的那张床，她昨晚坐过，床沿还留着自己用蜡笔写的「小满」。两个字被灰尘盖住一半，像被谁故意抹去。她伸手去擦，指腹沾满灰，字迹却愈发鲜亮，红得刺目。
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通往阳台的门。门框受潮膨胀，"嘭"一声，震得天花板簌簌落灰。阳台栏杆低矮，只到她腰际，漆皮翻起，一捏就碎。她俯身，看见楼下空地杂草疯长，中间孤零零立着一只滑梯，梯身断裂，只剩半截梯子指向天空，像被折断的脊椎。远处，工业园的大烟囱直戳云层，一动不动，像根生锈的钉子，把天空钉死。
风大了，吹得她外套猎猎作响。她掏烟，点燃，第一口呛得咳嗽，第二口咽下去，像吞下一根细刺。烟雾被风撕碎，散进杂草丛。她眯起眼，看见杂草深处有什么在晃——一只红色童鞋，鞋头朝上扬着，像在等人认领。她掐灭烟，下楼。
杂草到她膝盖，叶片边缘锯齿状，割在皮肤上，起一条条白痕。她拨开草，走近，那只童鞋孤零零躺着，鞋带结成了死扣。她蹲下去，指尖刚碰到鞋，"嗡"——草丛里飞起一群苍蝇，像掀开的毯子，露出底下腐烂的猫：肚皮胀裂，眼球挂在外面，脓液顺着鞋印淌成一条黑线。她猛地起身，鞋底踩到猫尾，"咔"一声脆断，像踩碎一根枯枝。
她往回走，步伐越来越快，杂草抽在裤腿上，发出细碎的鞭声。拉开铁门时，钥匙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照在钥匙齿上，齿痕像一排细小的牙。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把家门反锁，钥匙挂在门框上，她踮脚去够，够不着，只能把耳朵贴在门板，听里面电视的笑声。那一刻，她第一次知道，「家」的声音可以隔着门，却永远够不到。
她捡起钥匙，攥进掌心，齿刃硌进肉里，疼，却清晰。
抬头，气窗的光斑移到墙上，像一块晃动的奖牌，等着谁去领。
她伸手，光落在掌心，空无一物，却烫得她合拢五指。
然后，她转身，把铁门推严，"咔嗒"——锁舌弹回，声音在空园里弹跳，像把钥匙扔进了深井。
她没回头，沿着来时的碎裂水泥板往外走。
背后，铁门上的锈屑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像一场迟到的雪。
雪落在她脚印里，很快融化，只剩一小片浅红——
那是钥匙硌出的血，像给这片土地盖了一个极小的、却再也抹不掉的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