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旧梦温·大宗小宗
时隔多年回到朝阙的盛囯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安王,还得罪得这么严重。
他搜索记忆,只想到在入军营之前,还做陛下暗卫的时候说过一两句关于安王的话。
那时,安王殿下更加年轻,心性更是天真不拘,侍人也不敢拦他。
于是慎独看见珠帘边上的小殿下,说的话,确实有几分意有所指。
“臣以为,陛下应立自己的皇子。”
“陛下年轻,何愁子嗣?便该选继后,以诞嫡子,使国朝后继有人,国本有定。”
“慎独,安王的儿子与朕的儿子,是一样的。”
“陛下,安王之子如何与皇子相同?若是往后您有了皇后,生下皇子,那宸宫又会如何?安王又会如何?不管立与废,都是两难之境…”
“好了,”陛下不想多谈,“这是往后的事,宸宫之位必是安王之子,但他们都尚且年幼,再等等吧。”
慎独是故意叫安王听见的,他觉得小殿下实在是占尽了便宜,不曾受过高位之上的极寒风雨,却要享受百年之后的皇考之名……
安王在朝阙城温养得像是一株娇花,唯一于王朝的贡献就是生了几个儿子,而这些儿子中将会有一个继承他哥哥夙兴夜寐的皇位。
而陛下呢?孤零零地一人,连个后人都没有,连自己的血脉都不得留存。
慎独想劝一劝这个占尽便宜不自知或者装不知道的小殿下,劝劝您的哥哥吧。
让他成婚生子,让他享受一个帝王应有的后世供奉,而不是将皇位赠予他人。
安王听了一定很不高兴,但是那时他只觉自己所言,没有错处。
本就是符合正统与纲常。
但现今想来,他的语气无疑是在谴责安王算计自己的哥哥,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慎独觉得自己做错了,陛下在乎安王,爱惜幼弟至极,但安王若是因此与陛下疏远生嫌隙……那他罪该万死!
殿内,陛下对他的请罪轻轻放过,叹道,“他还是孩子脾气,与朕置气,也算是不与朕生分吧。”
又问他近况,“英王府还是不许你拜府么?”
慎独愣了下,点头,“臣的确配不上完颜家的门第。”
陛下道,“惠王世子,睿王世子,都敢向英王府提亲,只是不被许婚罢了。”
“你以为天下的男子,都跟你似的要旁人催着赶着,还要人家小姐先表态,你才动一动?”
慎独头低得更狠,跪下道,“臣不愿委屈郡主。”
“那么嫁给王爵之家的守成之辈,就算不委屈么?”陛下问他,“郡主既然非你不嫁,自然有其因由,旁人便是皇帝王公,又能怎样?”
“她不会委屈自己嫁与不爱之人,亦不会委屈自己与你甘居下位。”
郡主并非普通女子,她那日离开凤皇宫到军帐之后,就穿起道袍,以道医身份救治伤员。
她说:“我不会连累你,我学道,也不是全因为你。”
“医术可以救人,学道,让我可以学医,可以没有世俗之防的阻碍来救人。”
慎独更觉得她光耀非凡了。
从前的美丽是身份的尊贵优雅,是性格容貌的高贵雍容,但这一回,他看到那美丽的灵魂,执着与勇敢,对于正确的坚持和一往无前。
人之所以是高贵的,不在于她的身份,而是灵魂。
“你不该畏首畏尾,身份,于有才能的人是更好发挥才能的机会,你更不该抗拒它。”
陛下道,“朕会让惠王公布你的身份,英王便会提携你,到时你所能做的,所能得到的,远不是现今可比。”
慎独想到幼年时跟在陛下身后,有一阵子总觉有什么人看着他。
他想方设法抓住那男子,那人却只摸摸他的头,一句话也不曾说。
兴许,话语都在他眼中了。
但他的父亲,惠王,那个偷偷看他,为他流泪的儒雅男子,为什么会惧内到纵容王妃杖毙了他亲生母亲呢?!
他本应在惠王府长大,为什么会被上皇接去做陛下的暗卫?
上一任帝王身边的暗卫也是圣家皇亲,但那人是没入掖幽庭的前摄政的孙子……
这不都足以说明,他是惠王府的弃子么?
“别让郡主再等了。”
他又何尝不知?
那夜郡主也问:“那你何时娶我?”
他当时不得不默然几瞬,“郡主,我们身份并不相配,求您等我两年,我必要以军功封爵,介时”
“你就是打一辈子仗,也到不了我爹爹的位置。”完颜漾很清醒,“你忍心看我辜负青春?”
如今两年已过,他也不可能达到英王的位置。
但他真心不愿郡主嫁人之后,一应待遇不升反降……
“两年中你若不能娶我…”完颜漾嗔他,“那你就入赘好了。”
其实他们鲜卑族男子都是成年前在岳父家居住,后来也是由岳父给予官职帮助的,她两个弟弟订婚开始就离家住岳父家,成婚了才带着媳妇儿回家呢。
慎独将薄被盖好,心怀愧疚。
性情所致,他不敢言谈往后,怕是夸口之嫌,又怕推拒使郡主伤心。
但手腕却被抓住,“去哪儿?”
“巡营。”
明日开拔,他不得不骗郡主一回。
待他立下军功,才能向陛下请求赐婚,恳请英王府接受。
现在陛下要公布他的身世,抬高他的门第,以期英王首肯,配上郡主之仪。
他怎么能再犹豫?
慎独叩头谢恩。
反正他也是去英王府入赘,惠王府的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不能因为自己介意身世,就误了郡主。
......
圣荑还记得那时听了慎独的话,情绪低落。
在路上碰见上官昭在被纨绔圣思萱为难,赶紧跑去解围,又加之不好回去和傅烟萝与邺曦和交代,便迷迷糊糊地听了上官昭的话去了他的别院。
他本来不想说为什么不开心,但是上官昭却是很会问,他就说了。
那时的上官昭对他就不怎么顾忌,“要么,是太渊帝想要娶继后,生嫡子,立自己的儿子做储君。”
“要么,就是殿下府里的两位王妃操之过急,专盯着储位。”
“你胡说什么!”圣荑把酒泼了他一脸。
就算他本来是要去向哥哥请立储君,那又怎样?
本来这就是父皇母后和哥哥定的,他的王妃们催促一二,又有什么错?
反倒是这个上官昭,给他几分颜色,还真把自己当做安王的朋友了么?
竟然说得这么不加辞藻掩饰,明明白白地暴露着盯着天家继承的诸人野心。
但上官昭仍旧神色不动如山,看着圣荑脸上因酒而生的潮红,道:“殿下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承认。”
“胡说,胡说!”
“本王要去告你!你挑拨本王与皇兄关系!”
“你这个有异心的降王,你不想活了!”
“那殿下想让臣死吗?”
圣荑因酒醉而一时心绪空茫:“……我”
他不知道,“你该死,你说这等话就是该死,死到临头了!”
圣荑没有告上官昭,他只是在无能狂怒。
一开始就是这样,远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年,他的罕有的脾气都是对着上官昭而发,但上官昭从没有生气。
天潢贵胄的身份让他无法低下头说自己错,他更不承认自己可能已经认同了上官昭。
泼出的酒液从上官昭的脸上流到了脖子里,上官昭没有狼狈,倒是反衬了他的颓废。
圣荑那时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也许他还是不够迟钝,以至于徒生这些烦恼。
“殿下,若陛下有子,您以为陛下和上皇,还会如此看你么?”
上官昭哪里是不顾忌,他分明是想死!
他到底是不是降王,他到底还想不想活着!
“给本王闭嘴。”
“帝王只需要一个储君,”上官昭看到他眼底的赤红,住了口,从圣荑怀里拿出帕子擦自己的脸,“臣放肆了,请殿下好生歇息。”
他告辞,留下还在情绪中的圣荑。
但上官昭真的走了吗?
“若是陛下有子,殿下算什么呢?”
“看看上皇的兄弟们吧,过得如何?”
“帝王,只需要一个储君。”
“却需要许多的孩子,储君是从孩子堆里杀出来的,什么立长立嫡?若是长嫡无能,身死了,那次子不就是长嫡了?”
“没有稳固之说,没有避免骨肉相残之可能。”
“这夺嫡之事,就是这样凶残可怕。”
“但好的是殿下你无需参与,所有的皇子都是殿下的骨肉,不管哪一个做了陛下,都会奉您为太上皇。”
上官昭这样说过么?
哪一年说的?
他会容许上官昭…说这么多么?
“可死的也是您的孩子,太渊陛下只用从中挑选罢了。”
死的,的确是他的孩子。
他的女儿,他的妃妾,还有他的差点被抹杀了为人之权的“晞王”。
不是身死,就是灵魂灭。
这就是夺嫡造成的结果。
“争斗,残杀,下一代的搏杀,不会危及您的富贵。”
富贵不动分毫,但心非草木,屡屡痛失亲人,他的心痛又该怎么算!
“但若是陛下有亲子……您的孩子与您,可就不是而今境况了”
……
“历来有夺嫡之心且又失败的王是什么下场?”
当年三伯的头在陇北城门吊着,曝尸三日,而后薄葬。
七叔现在都在皇陵边上龟缩一府……
“您的哥哥就不是您的哥哥了。”
“他为大宗,您为小宗,往后侄儿继位,想起当年叔叔的儿子差点立了储君,往后皇后立了,想起自己的儿子的皇位,险些被您的儿子占了……”
圣荑不敢想。
他也不愿想。
他本就不想与皇位有什么干系,但从慎独话语中,他听出天下人都在指责他狼子野心,以子充为帝嗣……
谁会知道,谁又会去信他本就不要自己儿子做储君太子,做主的是母后和父皇!
“殿下,我们的儿子何时能到朝阙…”
他不想要回去见曦和了。
不想听这样的问题。
燕慈还在紫川,那孩子总是见不了父母的面。
见不得父母,还未被立储,这般拖下去……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