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捷抱着夫子的尸身，坐在青云山弟子赶来的飞舟上。舟身掠过云层时，风卷着她的衣摆，像是夫子从前在清溪庄的清晨，替她拂开肩头落的槐花瓣。她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儒衫上的血渍已经凝固成深褐色，指尖却还下意识地想去拂他鬓边沾着的碎发——十八年里，她总爱这样闹，趁夫子在石桌上写批注时，把槐花碎撒进他的墨砚，再笑着看他无奈地摇头，却从不会真的恼。
飞舟下的景致渐渐熟悉起来。先是连绵的青黛色山峦，接着是山涧里那道她曾无数次跳过的溪流，最后，清溪庄的飞檐终于从竹林间露出来。凌捷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攥紧了夫子的衣角，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这里是她从记事起就待着的地方，十八年的晨光暮色，都浸在庄里的竹香和墨香里，可如今回来，却再也见不到夫子坐在老槐树下，拿着书卷等她晨读了。
“到了。”长归离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飞舟稳稳落在庄前的空地上。李婆婆提着竹篮从厨房跑出来，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在看见凌捷怀里的人时，瞬间没了血色。她手里的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青菜滚了一地，声音发颤：“夫……夫子？这是怎么了？”
凌捷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扫地的李伯拄着扫帚走过来，看见夫子的模样，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他在清溪庄待了三十年，看着夫子把襁褓里的凌捷抱回来，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孩子，长成会拿着木剑在院子里练剑的姑娘，夫子待凌捷，比待亲女儿还亲，怎么突然就……
“先把夫子安置在书房吧。”旭无静走上前，声音低沉，“按清溪庄的规矩，让他回自己待了最久的地方。”
凌捷抱着夫子，一步步往书房走。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每一块她都熟悉——小时候她追着庄里的白鹅跑，在这里摔过跤，是夫子跑过来把她扶起来，用袖口擦她脸上的泥，说“阿捷要稳，以后要护着别人，可不能总摔自己”。那时她还不懂，只觉得夫子的袖口有淡淡的墨香，比任何药膏都能止痛。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时，一股熟悉的樟木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书桌上还摊着夫子没写完的批注，是她前几日临走前问他的《阴阳术要》，墨迹还没干透；窗边的架子上，摆着她从小到大画的画，最上面那张是她八岁时画的，歪歪扭扭的两个人，一个举着书卷，一个拿着木剑，旁边写着“夫子和阿捷”；墙角的竹筐里，还放着她去年冬天织坏的围巾，夫子说织得丑，却还是每天戴在脖子上，说“阿捷织的，暖”。
凌捷把夫子轻轻放在书房的软榻上，那是夫子平时看书累了休息的地方。她蹲在榻边，伸手替夫子理了理衣领，就像他每次午睡醒来，她替他拂去衣上的落尘一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夫子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从前她哭的时候，夫子总会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着，说“阿捷是要做大事的人，眼泪要省着点掉”，可现在，他的手再也暖不起来了。
苏清鸢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身影，悄悄退了出去。她从未见过凌捷这样脆弱的模样，在京城时，哪怕夫子刚倒下，她爆发阴阳之力时眼里只有决绝，可到了清溪庄，这十八年的烟火气，终究卸了她的铠甲。长归离和旭无静在院子里站着，看着老槐树上挂着的秋千，那是凌捷十岁生日时，夫子亲手做的，绳子已经换过两次，木头却还是原来的，被磨得发亮。
“五弟从前总说，”长归离的声音带着哽咽，“阿捷在这儿待得越久，他越怕以后她要面对的事太苦。他说清溪庄的日子，能多一天是一天，让她多享点安稳。”
旭无静抬手摸了摸秋千的绳子，指腹触到熟悉的纹路。他想起去年来清溪庄时，正好赶上凌捷练剑，夫子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时不时抬头看她，嘴角带着笑。那时他还调侃夫子，说“你比我们这些做师兄的还疼她”，夫子只是摇摇头，说“她是五界主里最小的，又是我带大的，我不疼她谁疼”。
夜里，凌捷守在书房里。烛火摇曳，映着夫子的脸，她总觉得夫子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叫她“阿捷”，问她要不要喝刚温好的梅子酒。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没写完批注的《阴阳术要》，指尖拂过夫子的字迹，忽然摸到书页里夹着的一张纸。
展开来看，是夫子的字，墨迹有些淡，像是写了很久了。上面写着：“阿捷，若你看到这封信，定是我已不在。你是阴阳主，生来便有守护五界的使命，可我总自私地想，让你在清溪庄多待几年，做个不用担惊受怕的姑娘。千年前的封印，五界主牺牲太多，我不想你重蹈覆辙。但你要记得，守护不是硬扛，是带着身边人的期望，好好活下去。清溪庄永远是你的家，我和你四师叔，都会在这儿等着你来。”
信的最后，画着一个小小的槐树叶，和她八岁时画在画上的一模一样。凌捷把信纸贴在胸口，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却不再是之前的崩溃，而是多了几分坚定——夫子说得对，她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里，她要带着夫子的期望，带着清溪庄十八年的温暖，好好守护五界，这样才对得起夫子的牺牲。
第二日清晨，天刚亮，凌捷就走出了书房。李婆婆已经做好了早饭，是她最爱吃的青菜粥和酱菜，放在石桌上，冒着热气。李伯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老槐树下的秋千，还轻轻晃着。
“阿捷，吃点东西吧。”张婆婆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温热的馒头，“夫子要是看见你不吃不喝，该心疼了。”
凌捷接过馒头，点了点头：“谢谢李婆婆。”
长归离和旭无静也起来了，他们站在院子里，看着凌捷，眼里带着欣慰。凌捷走到他们面前，轻声说：“大师兄，二师兄，我们把夫子葬在后山的竹林里吧。那里能看见整个清溪庄，他喜欢看着庄里的日子。”
后山的竹林是夫子常去的地方，凌捷小时候跟着他去采竹笋，他教她认草药，说“这是止血的，这是解毒的，以后你要是受伤了，自己能照顾自己”。竹林深处，还有四师叔的墓，是当年四师叔为了救昭阳，死在地幽之手后，夫子亲手葬在这里的。
几个人拿着工具，在四师叔的墓旁挖了一个坑。凌捷抱着夫子的棺木，一步步走到坑边，轻轻放下去。她蹲在墓前，把那封信和夫子平时最爱的那卷《论语》一起放进去，又从院子里摘了几朵槐花，撒在棺木上——夫子最喜欢槐花，每年春天，都会把落在书桌上的槐花收起来，夹在书里。
“夫子，”凌捷轻声说，“四师叔在这儿等你很久了，你们以后不会寂寞了。我会好好守护五界，也会常回来看你们。清溪庄的槐花，每年都会开，我会替你把它们，夹在你的书里。”
长归离和旭无静站在一旁，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苏清鸢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束她从青云山带来的忘忧草，放在墓前：“夫子，谢谢你照顾阿捷。以后，我会和阿捷一起，守护好五界。”
安葬好夫子，凌捷站在后山的竹林里，看着下面的清溪庄。晨雾还没散，庄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张婆婆在院子里晒衣服，李伯在给老槐树浇水，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安静而温暖。她知道，这里是她的根，是她无论走多远，都能回来的地方。
“我们该回青云山了。”旭无静走过来，轻声说，“地幽的残留力量还在，我们得尽快加固护山大阵。”
凌捷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夫子的墓，转身往山下走。走到庄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清溪庄的飞檐，看了看老槐树，看了看书房的窗户，在心里说：“夫子，我走了。等我把地幽彻底消灭，就回来陪你，陪你看清溪庄的槐花，听你讲书。”
飞舟再次升起，凌捷站在舟头，看着清溪庄渐渐变小，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山峦间。她的眼底没有了之前的悲伤，只有坚定的光芒——她带着清溪庄十八年的温暖，带着夫子的期望，要去完成她的使命了。
长归离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再回来。”
凌捷转过头，对着长归离笑了笑：“嗯，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苏清鸢也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小小的槐树叶书签，是用青云山的木料做的，上面刻着“清溪”两个字：“我让弟子做的，带着它，就像带着清溪庄一样。”
凌捷接过书签，放进怀里，指尖触到温热的触感。她知道，无论她走到哪里，清溪庄的记忆，夫子的教诲，都会一直在她身边，支撑着她，往前走。
飞舟朝着青云山的方向飞去，云层在脚下流转，阳光洒在凌捷的身上，金色的阴阳之力在她周身轻轻流转，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毁灭的气息，而是多了几分温暖——那是清溪庄十八年的烟火气，是夫子的爱，是她守护的力量。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地幽的威胁还在，五界的安宁需要她去守护。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有大师兄、二师兄、苏清鸢，还有清溪庄里那些等着她回来的人，更有夫子和四师叔的期望。
凌捷抬头望向青云山的方向，眼神坚定——她会带着所有人的期望，好好活下去，好好守护五界，不辜负清溪庄的十八年，不辜负夫子的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