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真相录音】
镇医院的走廊比记忆短。
小满从电梯口走到尽头,只数了七十二步——比十二年前从家门口逃出去时,少四十三步。数字在脑内闪回,像老式磁带倒带,沙沙响。
尽头病房门虚掩,一条昏黄灯缝切在地板上,像有人用指甲在黑夜划开一道剥皮见肉的口子。
她推门,先闻到混合着尿味、米饭馊味、来苏水味的浊气,像一罐被摇晃过的铁罐,猛地拔盖,喷出十二年没放出来的腐雾。
母亲躺在窗边,背对门,身形薄得能被窗框折进去。呼吸机缺席,只有一只蓝色氧气袋挂在床头,瘪得像被谁提前吸走了大半生。
小满反手关门,锁舌“咔哒”轻响,世界被切成两半:
外头,是病历、医嘱、红白喜事;
里头,是即将被录音的自白与自毁。
她站在床尾,没有喊“妈”。
母亲却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拽住,缓缓侧头。
两张脸在幽暗里对上:一张蜡黄、凹陷;一张苍白、紧绷。
中间横亘的,是沉默的火山灰。
“他们说明天接我回家。”母亲先开口,声音像枯叶在水泥地上拖,“回去等死。”
小满没接话,只抬手,把床帘“刷”地拉上。
布帘轨道发出刺耳的金属尖叫,像给接下来的话放一枚前奏音。
她掏出手机,调到录音界面,红点一亮,黑夜被戳出一个洞。
她把手机反扣在白色床单上,麦克风正对母亲,像放下一支袖珍枪口。
“妈,说说吧。”
“说什么?”
“说我哥。”
母亲的眼珠猛地左右摆动,像在找一条不存在的缝逃跑。
“他……是你哥。”
“也是罪犯。”
“家丑啊……”
“丑到我已经拍了照、录了像、留了疤。”小满俯身,把领口往下一拉,锁骨上那枚白亮的圆形疤暴露在灯下,像一枚被岁月磨到发亮的硬币,“再丑一点,也无所谓。”
母亲盯着那疤,胸口剧烈起伏,氧气袋随之发出“嘶——嘶——”的抽气声,仿佛替她说不出的话换气。
窗外,凌晨一点的村镇路灯熄了,只剩急救车通道的紫灯一闪一闪,把屋内切成慢速的黑白片。
“你知道他碰我,是吧?”小满压低嗓音,却字字咬在骨缝。
母亲闭上眼,两颗浑浊的泪滚下来,在枕套上砸出深色圆点——与烟头烫出的痕迹同样大小。
“我知道……”声音轻得像肺泡破裂,“我知道他碰了你……我不敢拦……”
一句话,三处停顿,像三刀。
刀口见血:
第一刀——“我知道”,割开母亲十二年的伪装;
第二刀——“我不敢”,割开她的懦弱与合谋;
第三刀——“碰了你”,割开遮羞布,露出底下早已溃烂的生殖器。
小满拇指一颤,确认红点仍在闪烁,时间码跳到00:00:07。
她把手机往母亲那边推了一厘米,像把枪口抵得更近。
“说清楚点。”
母亲却忽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皮肤,抖得像风里的枯枝。
“满,妈欠你……妈赔你……”
“赔?用命?”
“用命。”母亲说完,氧气袋正好瘪到底,发出“咕——”一声长叹,像为这句承诺盖章。
小满深吸一口气,把氧气袋阀门拧大,嘶嘶声重新填满房间。
她俯到母亲耳边,用气声引导:
“哪一年开始的?”
“你……十三……”
“怎么碰?”
“晚上……他爬你床……我装睡……”
“几次?”
“记不得……”
“我报案那年,你为什么说我是撒谎?”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身体蜷成虾米,咳声在空荡病房撞出回声,像要把肺也咳出来捐给她。
小满没有上前拍背,只把手机拿近,让咳嗽声成为背景鼓点。
咳了足足半分钟,母亲瘫平,脸色由蜡黄转灰,嘴唇透出紫。
她却笑了,笑纹在嘴角拉开,像裂开的旧棉鞋,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
“我怕啊……你爸说,家丑外扬,就打死我……我自私……”
“继续。”
“你跑后……他盯上阿毛……我护不住……”
小满瞳孔猛地收缩,手机差点滑落。
阿毛——原来链条从未断裂,只是换了一节轨道。
母亲却在这时突然抬手,一把抓住手机,像要夺枪。
小满下意识往回拽,母亲力气大得惊人,两人僵持三秒。
母亲终究败给氧气不足,手一松,落回床单,胸口如风箱。
眼睛却睁得极大,映出天花板上的紧急呼叫灯——红灯一闪一闪,像给她们打拍子。
小满低头,看时间码:00:02:11。
够了。
她按下停止,文件自动命名:
20251030_0132_母亲自白.wav
大小:2.1MB
时长:2分11秒
格式:wav
——比十二年的噩梦短,却比一生都重。
她把手机揣进内袋,拉上拉链,像给子弹上膛。
母亲望着她,眼神从疯狂转为空茫,像被拔掉电源的显示屏。
“满……”
“嗯?”
“别再回来了……妈怕你……”
小满俯身,用额头抵住母亲额头,皮肤与皮肤之间,隔着一层汗、一层泪、一层结痂的恨。
“我怕了十二年,现在轮到你们了。”
说完,她转身,拉开床帘,开门,走出病房。
走廊灯惨白,照得她影子极长,像一条拖在身后的录音带,带子上每一格都是母亲那句“我不敢拦”。
她没回头,却听见病房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咔”,像氧气袋被谁拧死,又像一根骨头,悄悄折在暗处。
电梯门合拢的瞬间,她掏出手机,把2.1MB的文件上传到云端,再备份到U盘,最后发给柳婧,附一句:
“核心证据已固定,申请伤情鉴定与声纹比对。”
发送完毕,她长按关机键,屏幕黑掉,映出她自己的脸——
没有泪,没有笑,只有一双瞳孔,亮得如同刚被点燃的引信。
凌晨一点三十七分,医院外,山风卷着细雨,像给整个世界消音。
她站在雨里,用极低的声音,对黑夜说:
“妈,你放心去吧。”
“录音会替我活下去,也会替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