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侄子伤痕】
天刚泛青,村口的皂荚树滴着隔夜雨。小满牵着阿毛,像牵着一只刚逃出兽夹的小鹿,手心一路冒汗。孩子只穿一件她临时套上的大毛衣,下摆扫到膝盖,像披了件不合身的法袍。他的拖鞋在泥里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节奏凌乱,却异常乖顺——没有哭,也没有问要去哪儿,只是偶尔抬头,用鼻尖蹭一蹭她的手腕,确认温度。
她在山道尽头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把阿毛抱到膝间。晨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夜的塑料布。孩子的脸被照亮,颧骨处挂着细小的擦伤,是刚才钻狗洞时被瓦片刮的。可小满的目光却落在他的右臂——
毛衣袖口太宽,一垂就露出整条胳膊。内侧,距离肘窝两横指处,一枚圆圆的烫伤,直径约一厘米,边缘隆起,表面结着半透明的痂,中心下陷,颜色暗红,像有人把烟头按进苹果,又拔出来,留下永恒的火山口。
她喉咙发紧,伸手,指尖悬在伤口上方一毫米,不敢落。阿毛却主动把胳膊抬起来,像展示一枚被老师奖励的小红花。
“疼吗?”她问。声音一出,就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
阿毛摇头,又点头,末了把脸埋进她肩窝,发出极轻的一声“嗯”。热气透过毛衣,烙在她锁骨——十二年前,那里也曾被按过一枚烟头,位置对称,大小仿佛复制。她伸手拨开自己的领口,让晨光照见那块旧疤:边缘早已泛白,中心却永远比周围皮肤薄,像一枚被岁月磨穿的钱币。两枚疤隔空相对,中间横亘一条叫作“代际”的暗河。
她忽然无法呼吸,仿佛有人把十二年前的烟味重新塞进鼻腔:劣质烟丝混着煤油,父亲一边烫她,一边骂“赔钱货”;母亲蹲在灶口添柴,火光把她的脸烤成紧张的橘红,却始终没回头。那一夜,她十四岁,烟蒂落在锁骨,发出“滋”一声轻响,像给皮肤盖了一枚邮戳——地址:地狱,收件人:林小满。如今,邮戳被原样复印到五岁的孩子身上,只是施暴者换了名字。
她攥紧阿毛的手腕,指节发白。孩子吃痛,轻轻抽气,却没有挣开,反而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像给她冰冷的手背盖被子。
“谁烫的?”她问,语调平静,却带着风暴眼的吸力。
“爸爸。”阿毛的声音像刚学会飞的小雀,扑棱两下,落在她耳廓,“他说我不乖,要把虫子烫出来。”
虫子。小满胸口被这个词猛地一击。十二年前,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不把虫子烫出来,你将来更坏。”那时她以为,自己体内真有一条毒虫,后来才知,那条虫叫“暴力”,它会在血液里产卵,隔代孵化。
她低头,用拇指轻轻摩挲那圈痂,触感微凸,像摸到一枚被时间遗忘的硬币。忽然,她意识到:这枚硬币可以反向流通——作为证据,作为投名状,作为让施暴者下地狱的船票。
“阿毛,你愿意让姑姑带你走吗?”
孩子没问“去哪”,也没问“以后”,只是伸出左手,用小指勾住她的小指,轻轻晃两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血迹,是昨夜自己抓挠烫伤留下的,此刻却成为最纯粹的印章。
她深吸一口气,把阿毛放下,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拍照模式,对准那只烫伤。镜头里,晨光给痂镀上一层金,边缘的毛孔因疼痛而紧闭,像无数个小嘴无声呐喊。她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像给过去十二年的沉默第一次配了音效。照片自动命名:20251029_061517.jpg,时间戳就是罪行的出生证明。
拍完后,她仍觉不够,又点开录像,让红点闪烁:
“阿毛,告诉姑姑,怎么烫的?”
孩子对着镜头,睫毛抖得像被风吹动的蛛网,却清晰吐出句子:“爸爸拿烟头,说我哭就烫阿嬷,我不敢动……”
录到一半,孩子忽然伸手,用指尖碰了碰镜头,像想替自己擦泪。画面晃了一下,红光扫过他的瞳孔,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那是被压缩的童年,也是即将被法庭放大的控诉。
她按下结束,文件保存,备份到云端,再发送到柳婧的加密邮箱。做完这一切,她把阿毛重新抱紧,像抱住十二年前那个被按在灶台上的自己。山风掠过,吹乱孩子的额发,也吹乱她心里的时间表:三个月,不仅要让母亲落葬,还要让暴力止损,让虫子断子绝孙。
“姑姑,疼。”阿毛忽然说,声音像一根细线,把她从思绪里拽出。
她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用指甲掐住孩子的烫伤边缘,痂被抠起一角,渗出极细的血珠。她慌忙松手,用袖口轻轻按压,像给一只受惊的鸟裹伤。
“对不起,姑姑会让他们更疼。”她轻声说,语调温柔,却带着刀背般的冷硬。
孩子似懂非懂,却伸出胳膊,主动把伤口贴到她唇边。她吻了吻那圈痂,像吻一枚滚烫的硬币——硬币背面刻着“不再旁观”,正面刻着“以血还血”。
远处,山道尽头传来第一声鸡鸣,像法庭的法槌,遥遥落下。她站起身,把阿毛扛到肩上,孩子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让她觉得肩骨被重新雕刻。她抬头,望向仍在晨雾里沉睡的村庄,目光掠过被雷劈开的枯树、被遗弃的石牌坊、被铁锁闩死的老屋,最后落在看不见的县法院方向——那里,将有一张新的传票,被折成纸鹤,飞回这个山村,落在施暴者的头顶。
她一步一步往下走,晨光照在她锁骨旧疤上,像给那枚死去的烟头重新点火。火光照出两条路:
A. 把阿毛送进福利院,自己继续逃;
B. 把阿毛留在身边,同时把哥哥送进监狱。
她选了C——
把阿毛留在身边,同时把哥哥送进监狱,并让全村听见烟头按进皮肉的那声“滋”。
山路蜿蜒,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重新出发的逃亡路线,只是这一次,方向相反——
不是逃出地狱,而是带着地狱一起,走向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