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废墟山道】
长途客车在“林家村前方三公里”的蓝色标牌旁戛然刹住。司机把烟头弹出窗外，火星被雨后的山风一口吹灭：“前面塌方，谁走谁自己爬。”
小满道了声谢，拎箱子下车。车门在身后“噗”地合上，像给世界换了一张声带——发动机的轰鸣瞬间被山沟里的虫鸣替换，只剩下风在桦树梢上蹭出沙沙的钝响。
公路在这里断成两截。剖面新鲜，黄泥外翻，暴露出大片砾石与树根，像被谁硬生生掰开的旧伤口。塌方的另一头，一辆黄色挖掘机斜卧，铲斗空悬，驾驶员不见，驾驶室里挂着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像给废墟配了不合时宜的八音盒。
她抬头望，天空被断壁夹成一条银灰色的线，雨云尚未散尽，随时可能再塌下来。没有别的车，也没有别的乘客，只有她，和一只装了母亲病危通知、二十元纸鹤、黑色战袍的二十寸行李箱。轮子刚落地就陷进泥里，她索性提起，像提一只不听话的鸟笼，朝塌方口走去。
第一步踩上松土，泥水立刻渗进鞋帮，冰凉顺着踝骨往上爬。十二年前，她穿三十八块一双的帆布鞋逃出去，鞋底被父亲踩掉一半；如今她穿八百块的防水徒步鞋，仍然防不住记忆倒灌。泥土的气味一点没变——铁锈、腐叶、鸡粪，混着山矾花的腥甜，像有人把当年的夜用真空袋封存在这里，等她回来拆封。
断墙出现在右侧。那是曾经的路政值班室，如今只剩半堵墙，白灰剥落处露出“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的红字，末尾的“策”字被雷劈掉下半截，剩“竹”字头，像一丛枯死的竹林。她伸手抚过砖缝，指尖触到一排刻痕——歪歪扭扭的“林小满王八蛋”。是她十三岁用美工刀划的，那天因为把哥哥的鞭炮弄湿，被父亲按在墙上扇耳光。刀口还在，只是刀锋换了主人，如今割她的指腹。
她继续走。行李箱轮子刮到石头，发出空洞的“咔啦”，像敲一块没有回音的棺材板。左侧出现一口弃井，井台翻倒，青石边缘被藤蔓缠成绿牙齿。井底没水，只有一层厚厚的塑料包装袋——红白相间，是某年春节父亲买的鞭炮残骸。她蹲下身，看见井壁的缝隙里卡着一只铁皮青蛙，绿色漆掉光，露出锈迹。十二年前，她把它扔进去，因为哥哥说“青蛙是灾星，扔井里全家平安”。如今青蛙仰面朝天，四肢扭曲，像被时间活活拧断。她忽然想起母亲当时蹲在井边洗菜，抬头冲她笑：“别听他的，青蛙吃虫子，是好人。”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当众反驳父亲，声音轻得像井壁的回声，却让她记到现在。
再往前，公路彻底消失，只剩一条被雨水冲出的临时便道，像有人在山体上划了一刀，刀口翻卷，露出红褐色的肉。她提起箱子，踩着刀口往上爬。泥面湿滑，鞋底一次次后溜，她不得不手脚并用，指甲抠进草根，草汁混着泥水，在掌心画出凌乱的绿线。爬到一半，她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像有人在山体内侧敲鼓，鼓面是十二年前的自己——那晚她也是这样爬，只不过方向相反，是往下逃。身后父亲的吼声、皮带扣的金属音、母亲压低的哭腔，被雨夜混成一锅粥，如今粥馊了，却还在这里发酵，供她一口口嗅回去。
终于登上塌方顶，视野短暂开阔。对面山腰，林家村的屋脊在松林间若隐若现，黑瓦上浮着一层雨后的雾气，像有人刚揭开一口巨大的蒸锅。她站立的位置，恰好能看见旧小学的后墙——墙皮全掉，露出“百年大计”四个砖坯字，其中“年”字缺了最后一竖，像被谁掐断了脖子。她的小学六年都在那堵墙下做课间操，广播里放《运动员进行曲》，哥哥在后面揪她辫子，父亲站在校门口铁栏外，手里拎一只蛇皮袋，等她一放学就把她塞进袋口般的摩托后座，回家喂猪、砍柴、洗全家的衣裳。如今墙塌了，广播没了，蛇皮袋也不知烂在哪条沟里，只剩她一个人，站在更高的废墟上，像站在自己记忆的屋顶，看烟囱一根根折断。
风突然转向，带来一股焦糊味。她皱眉，循味望去，下方五十米处的凹弯里，一棵枯树被雷劈成两半，半边焦黑，半边苍白，像一具被剥了皮的标本。树底下散落着红色碎屑——不是鞭炮，是塑料簿膜，印着“囍”字。她想起，那是去年哥哥二婚时挂的拱门，风吹到山腰，挂在树上，像给死人办喜事。当时她在千里外的北京，刷朋友圈看到照片，哥哥穿西装搂新嫂子，背景是这棵树，配文：“新的开始。”她评论了一句“旧的呢？”秒删。
她往下走，踏过塑料“囍”字，鞋底把“囍”字中间的“口”踩烂，变成“吉”字，又踩一脚，什么都没了。树干上，有刀刻的竖痕，她数了数，十一条——哥哥比她大十一岁。最底端那条最新，刀口发白，树液已干，像一条结痂的蜈蚣。她伸手触碰，指尖沾到木屑，轻轻一捻，碎成粉。十二年前，她在这里刻过一条横线，代表“逃出去那天”。如今横线早被雨水泡烂，连她自己也找不到。空间把她的过去吃进去，却只吐出一些碎渣，让她蹲在地上，一点点辨认哪块骨头是自己的。
再往下，便道汇入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是进村最后的咽喉。石板被山洪冲得七零八落，缝隙里卡着一只女式塑料凉鞋，粉色，36码，鞋头装饰的蝴蝶断了一只翅膀。她认得——那是母亲的鞋。2009年暴雨夜，母亲穿着它追她到路口，把二十元纸币塞进她手心，鞋被泥水粘掉，母亲没回头捡。如今鞋还在，鞋底的泥干成土，土上长出细小的苔，像给记忆织了一层绒。她把鞋拔出，泥点溅到脸上，凉得像有人从过去弹了她一滴泪。
石板尽头，是一座被弃的石牌坊，额枋上“林氏宗祠”四字被凿得模糊不清，只剩“木”字旁，像一排枯树杈。牌坊下，停着一辆红色大运125，排气管缠红布——哥哥的摩托。车座裂口用透明胶缠了三圈，胶下露出海绵，像外翻的肉。钥匙还插在车上，头盔挂在把，面罩裂一道缝，缝边沾着干涸的泥点，像有人曾把脸砸上去。她伸手摸油箱，铁壳冰凉，却残留一点汽油味，像野兽睡过的陷阱，呼吸仍在。
她站在牌坊下，回身望来时的路——塌方口像一张被撕开的嘴，青石板是伸出的舌，她正从舌苔上一步步走进喉咙。空间在此刻完成闭合：出口即入口，废墟即子宫。她忽然明白，这条山道不是被暴雨毁坏的，而是被记忆撑裂的——每一次殴打、每一声哭喊、每一只被扔进井底的青蛙，都在山体内部悄悄扎根，长成暗根，十二年一场暴雨，终于把表层冲垮，让她看清地下的脉络。
她提起箱子，迈过牌坊。那一刻，风从背后涌来，吹得她高领毛衣的拉链哗啦作响，像有人替她拉上一件看不见的防护服。她没回头，却听见坍塌的公路深处，传来挖掘机风铃最后的叮当——像有人在废墟里，替她关上了一扇并不存在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