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二十元】
凌晨一点零五分，雨彻底停了，水管发出最后一声嗝。林小满把病危通知单重新对折，压平，塞进奶黄色信封，动作机械，像给尸体穿寿衣。信封太薄，她四下找垫片，目光落在书桌抽屉——那只上锁的、搬家三次都没丢的抽屉。钥匙藏在插座背后，一张创可贴粘着。她撕开创可贴，金属钥匙冰凉，像从别人骨缝里掏出来的。
抽屉拉开，一股旧木头混着樟脑的味道，像把记忆掀开了盖。最上面是护照，过期三年；底下一本《临床法医学》，扉页写着“林小满，2009.7”；再往下，是钱包——不是现在用的极简卡包，而是当年逃夜时带的帆布零钱包，洗得发白，拉链缺牙。钱包鼓胀，仿佛还装着十八岁的风声。
她把它取出，手感却比记忆轻。拉开拉链，里面只有一张纸币，老版二十元，编号EG32288874，正面工农兵头像褪成灰黄，背面长江三峡被折痕劈成两截。纸币四角磨得起毛，中间一道暗褐，像被血泡过又干硬——那是十二年前她逃跑途中鼻血滴上去留下的，如今成了时间的封印。
十二年前的夜晚，也是十月。父亲把皮带扣攥成蛇头，母亲把这张钱塞进她手心，指尖全是灶灰与葱味：“跑，别回头。”她跑了，钱却不敢花，怕一花就断了后路。后来到北京，睡地下室，啃五毛一个的馒头，也没动它。它像一枚被诅咒的护身符，守着她，也压着她。
此刻，她把钱夹在两指间，轻轻捻，纸币发出脆响，像老人咳嗽。台灯下，她看清折痕：横七竖八，恰好能折成一只纸鹤——当年在绿皮火车上，她无聊折过，折到一半，旁边大叔说“钱不能折，折了财神生气”，她停手，把钱展平，却留下不可逆的骨裂。如今，她决定折完。
折纸第一步，对角线。她手指修长，关节处有旧疤，动作却笨拙，像第一次拿手术刀。每折一下，纸币就掉一点渣，仿佛时间在掉屑。第二步，对折翅膀，长江三峡被拦腰截断，船上的小人被折进黑暗。第三步，翻出头颈，工农兵的脸叠成双层，眼睛对眼睛，像在看自己最后的遗容。折完，纸鹤卧在她掌心，尾羽缺一角，像被谁咬过。
她把它放在病危通知单上，鹤头朝向“≤3个月”的符号，像要啄食那个“小于”。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纸鹤是送魂的，折一只，减一年寿。她笑，笑到一半变成打嗝，只好用手捂住嘴，怕吵醒隔壁的夜猫。掌心的纸鹤微微颤，像真有心跳。
下一步，把它放回信封——可信封太薄，纸鹤突兀，像棺材里躺了个婴儿。她四下找衬垫，目光落在垃圾桶：刚才擦血的纱布还在。她捡出，展开，白底中央一点褐红，像雪地里落了一枚山渣。把纱布对折，垫在信封底，再把纸鹤放上去，鹤身被血点映成淡粉，像刚被孵化。她封舌时，动作极慢，仿佛在给摇篮盖被子。
信封重新鼓起来，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她拿在手里，颠了颠，重量仍不够，于是拉开自己常用钱包，把里面的现金全部抽出——两张一百、一张五十、六块零钱——统统塞进抽屉，只留那张二十元纸鹤的壳。钱包一下子空得能听见回声。她把它合上，像合上自己十二年的余额。
灯光惨白，她忽然想记录什么，拿起手机，对准信封拍了一张。照片里，奶黄信封与纸鹤的灰黄形成微妙色差，像新旧两块补丁。她发给柳婧，附一句：
“暗号已收到，交易继续。”
发完，又把照片设成屏保——让倒计时每天亮一次。
做完这些，她打开衣柜，拖出落灰的行李箱。箱壳贴着一张褪色的高铁贴纸，是2011年北京—上海，她没坐过，却留着，像留一张未来的车票。她把信封平放在箱底，上面压一件黑色高领毛衣——那是她出庭时打算穿的“战袍”。箱子合拢，咔哒一声，像给一口井加盖。
她蹲在地上，手指拂过箱面，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是去年腊月，背景音里哥哥在吼“老不死的快点挂”。当时她回一句“死了再通知我”，就掐了线。如今通知来了，却是一张二十元的纸鹤，轻得可以飞，却重得把她的脊背压弯。
她起身，走进浴室，打开冷水。水柱砸在瓷盆，发出清脆的拍击，像有人在鼓掌，欢迎她回到十二年前。她抬头，镜子里的女人眼角下垂，唇色乌青，像纸币上被折糊的工农兵。她伸手，把冷水拍在脸上，水顺着下巴滴到锁骨，在那枚烟疤周围聚成小小水洼——十二年前父亲按烟头的地方，如今成了她身体里最深的折痕。
“EG32288874。”她对着镜子念编号，声音被水冲得七零八落。
念完，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动作粗暴，像要把十二年前的夜也一起拧干。回到卧室，她打开笔记本，新建文档，标题敲下：
《归途倒计时·Day-20》
正文第一行：
“交易货币：二十元，编号EG32288874，折纸鹤一只，兑换母亲剩余寿命≤三个月。”
写完，她保存，关机，屏幕黑掉，映出她自己的脸，像一张未发行的纸币。她伸手，用沾水的指尖在屏幕上画了一个“≤”，水迹很快滑落，变成一条歪歪扭扭的泪。她盯着那道水痕，轻声说：
“妈，这次我不跑了，我飞回来。”
窗外，天开始泛青，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进站的刹车声，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把一张纸币塞进投币箱，哐当一声，交易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