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病危通知】
雨下到零点才停,北京老小区的排水管发出垂死般的哮喘。林小满把最后一页PPT点完保存,电脑右下角跳出“周二,00:27”。她合盖,顺手拔掉充电器,像给一个人拔掉氧气管。几乎同时,门被敲了三下——不是猫眼里先亮灯、再犹豫的那种,是带着雨声一起砸上来的三下。
她没问是谁。凌晨敲门的不外乎两种:收房租的,或报丧的。门开,柳婧站在昏暗里,白大褂下摆滴着水,怀里抱着一只医院才有的奶黄色信封。那颜色像上世纪的搪瓷缸,一路把走廊的感应灯都染老了。
“我从卫生院直接过来。”柳婧开口,声音被雨泡得发胀,“文件需要本人或直系亲属签收,我代领不合规,所以只能半夜送来。”
小满侧身让她进门,目光落在信封上:
“林家村镇卫生院”七个宋体,加粗,红到发黑,像一截凝固的动脉。
柳婧没换鞋,站在门口把信封递出,动作带着医生特有的“勿碰无菌区”的克制。小满接过,指腹摸到里面硬挺的卡片——不是A4,是病历卡规格。她没拆,先去找烟,烟盒空了,捏成一团,掌心被纸鹤的折痕硌了一下。那折痕是三天前用一张二十元老钞压出来的,此刻还躺在钱包夹层里,编号EG32288874。
“里面是什么?”她问,其实已经猜到。
“胃癌晚期,预计生存期……小于三个月。”柳婧用了一个医生惯用的省略号,把“三个”咽回去一半,像替谁省下一口气。
小亮点头,把信封举到灯泡底下,逆光看见里面薄薄一页,边缘裁得毛糙,像被谁用指甲匆匆撕开。她没拆,转身从冰箱取出一罐冰啤,啪地起开,铝盖弹进水池,发出清脆的“叮”。柳婧皱眉:“空腹喝?”小满仰头灌一口,把罐身递过去,让冰凝的水珠顺着柳婧的指缝流:“你要么?”柳婧摇头,从兜里掏出一次性手套,戴上,再替她擦吧台——医生本能,怕血,也怕眼泪。
“文件需要回执。”柳婧提醒。
小满这才扯开封口,抽出那张病危通知单。
姓名:林美棠
性别:女
年龄:57
诊断:胃体低分化腺癌,伴腹腔、肝门多发转移……
最底下一行,加粗:预计生存期≤3个月。
落款日期是昨天,公章却新鲜,红得渗油,像刚结痂。
“≤”这个符号第一次让她觉得数学残忍:小于等于,把一条命切成不等式。
她掏出笔,在“亲属签名”栏停住。柳婧把回执单垫在吧台上,示意她写。笔尖落下,她却先写了一个“林”字,停住,墨点晕开,像有人按住了时间的暂停键。
“还可以不写。”柳婧轻声,“写了,就等于签收倒计时。”
小笑了一下,把“林”字涂成黑疙瘩,重新写:
林小满(女儿)
2025年10月28日 00:41
写完,她把回执撕下来,拍在柳婧掌心:“满意了?”
柳婧没接话,从白大褂口袋摸出一块纱布,盖住她刚才涂黑的墨点——像给一个小小的尸体盖被子。
“卫生院让我附带一句,”柳婧声音更低,“‘家属尽快决定是否转上级医院,若放弃治疗,需签字同意姑息’。”
“姑息”两个字一出口,空气突然有了重量,像一口锅扣下来。小满把啤酒喝完,空罐捏扁,铝壁裂开,割到指节,血珠比公章还红。她甩了甩手,血点溅在通知单上,正好落在“≤”的缺口,把小于号补成了等号——三个月,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柳婧叹了口气,从随身包拿出碘伏棉签,掰断,液体渗出。小满伸手,却在半空拐弯,抓起桌上的信封,把通知单重新塞回去,动作粗暴,像给尸体塞回棺材。
“还有别的事吗?”她问。
“镇里问,遗体是否运回林家村。若回,需提前报备,山路塌方,棺材进不来。”
“不火化?”
“村里讲究全尸。”
“全尸?”小满笑出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咳嗽,“告诉镇里,我林小满连半尸都不给他们留。”
柳婧沉默,把碘伏棉签放在吧台,退后一步,像退出一场无人宣告的手术。
“需要我陪你回去吗?”
“你是医生,不是保镖。”
“我可以请假。”
“请假条上写——‘陪患者女儿去埋葬母亲’?”
柳婧被噎住,目光垂到那张被血染的纱布。小满用指尖挑起,按在伤口上,轻轻一转,血印出一个模糊的“林”字,像盖在死刑判决上的私章。
“柳婧,”她第一次叫名字,“三个月,够我干很多事。”
“比如?”
“比如把一桩旧案拖进法庭,比如把一个人的姓还给他,再比如——”她晃了晃那张沾血的病危通知,“让它变成一张赎罪券。”
柳婧抬眼,看见对方瞳孔里亮起两盏极小的灯,像手术室无影灯掉进去的碎片,冷,却足以灼人。
门外,走廊灯忽然全灭,整栋楼陷入一种潮湿的漆黑。柳婧打开手机电筒,光圈罩住信封,血点变成黑色。小满借着光,把信封对折,再对折,压成一条硬挺的纸棍,像一把没开刃的刀。她用它挑起烟盒里最后一根皱巴巴的烟,叼住,点火,吸一口,然后把纸棍横放在吧台上,与那只空啤酒罐并排——像给未知的三个月立一块微型墓碑。
“回吧,雨停了。”她吐烟,声音软下来,“再晚,你就赶不上地铁末班。”
柳婧点头,转身,手握门把,又回头:“通知单背面有卫生院的座机,二十四小时。若你——”
“我不会打电话。”小满截断,“但我会让电话打给我。”
柳婧没再问,带上门。脚步声在楼梯间一圈圈下沉,像有人把一条命缓缓沉入井里。
屋里重新安静。小满把病危通知单抽出来,举到眼前,对着窗外漏进的夜光,看血液沿着“≤”的斜边爬成一条细线。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夜晚,母亲把同样一张二十元纸币塞进她手心,说:“跑,别回头。”如今纸币折成纸鹤躺在钱包,而官方文件告诉她:跑不掉了,回头才是唯一的生路。
她把通知单平铺在冰箱门上,用磁铁压四角。磁铁是公司团建发的,印着一行广告: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笑出声,笑声越扯越大,最后变成干呕。呕完,她用手背抹嘴,发现虎口沾着墨和血,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地图,上面只有两条路:
A. 三个月内,把哥哥送进监狱;
B. 三个月内,原谅所有人,包括自己。
冰箱嗡嗡作响,像一台倒计时的机器。她伸手,把“及时行乐”转过去,露出背面空白,然后拿起笔,在病危通知单下方写下一行小字:
诉讼时效,还剩最后六个月。
写完,她关掉所有灯,让屋子黑成一块幕布,只剩冰箱门上的纸,在黑暗里泛着幽微的白,像一块反向的银幕——放映她尚未剪辑的复仇片头。
她站在黑暗中央,用血痂未干的拇指,在空气里轻轻按下一个不存在的回车键。
“开机。”她对自己说。
窗外,天开始泛青,雨后的北京像一块刚被刀刮过的铁皮,露出冷而脆的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