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车站北望】
高考结束后的第八天,小满买了张去北京的硬座票。
临水县城的老火车站,屋顶是上世纪的弧形钢架,雨迹在水泥柱上画出褐色年轮。
她把车票攥在手心,像攥着一张刚被盖章的出生证明——
姓名:林小满
目的地:北京
原因:不再是逃离,而是赴约。
候车室吊扇吱呀旋转,声音和记忆里的夏天重叠。
三年前,也是这个站台,她挤进一辆开往省城的长途大巴。
那时她刚被社区从林强身边带走,行李是一只超市环保袋,
里面装着:两件校服、半包饼干、眉骨缝针的病历单。
车窗外的雨像漏勺,她缩在最后一排,手心全是汗。
那是“逃”,被动、仓皇、不知所终。
今天,她站在同一片月台,阳光澄澈,蝉声嘶哑,
脚下是简单的拉杠箱,箱里码着:
——阿豆的100元剩余、周远行赠的钢笔、安安送的《飞鸟集》,
以及录取通知书——
北方一所985,中文系,提前批次。
列车进站,绿皮车身刷着“复兴号”新标,却仍是旧式汽笛。
“呜——”
汽笛像从时光深处滚来,震得胸腔发麻。
她抬头看电子屏:
K1184 临水→北京 13:42开
剩余时间:7分钟
人群开始流动,背囊、纸箱、婴儿哭声,像潮水拍岸。
她却没动,任由风卷起发梢,目光落在最前方那节车头。
那里,列车玻璃反射出她的影子——
短发、麦色皮肤、眉骨一道浅痕,
嘴角却在不自觉上扬。
“小满——”
身后有人喊。
她回头。
柳婧拎着一袋橘子,跑得高跟鞋歪到一边;
安安双手做喇叭,声音穿过嘈杂:“到北京报平安!”
阿豆也在,他不能进站台,站在候车室落地玻璃后,
双手高举过头顶,比出巨大的“加油”手势,
像一棵被风吹歪却奋力向上的树。
她用力挥手,掌心朝向他们,做了一个“我会”的手势。
那一刻,她忽然体会到:
原来离别也可以被目送,被祝福,被等待。
检票口放行。
她拖起箱子,刷身份证,闸机“嘀”一声脆响,
像给过去所有黑暗盖下“作废”章。
月台很长,她走得不快,
每一步都让记忆后退——
哥哥挥舞的酒瓶、匿名举报的偷拍、空教室的灰烬、
以及周远行刻在钢笔上的那行字:
“写到你不再需要原谅任何人。”
她握紧胸前的背包带,钢笔就躺在里面,
像一柄被体温焐热的剑。
车厢门口,列车员微笑伸手:“请出示车票。”
她把硬座票递过去,票面上印着:
硬座 ¥64.5
票价低廉,却载得动她全部未来。
列车员剪口,咔嚓,
声音干脆,像剪断最后一根旧绳索。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
靠窗,阳光直射,桌面浮着细小尘埃。
她把窗拉开一条缝,风灌进来,带着铁轨锈味。
汽笛再次长鸣,车身轻轻一颤,开始滑行。
月台缓缓后退,
柳婧、安安、阿豆的身影被速度拉成细长剪影,
最终消失在站台尽头。
她却没有急着收回目光,
而是任由风把眼泪吹成盐粒。
列车驶出县城,麦田从窗框里奔跑,
绿浪起伏,像无数只挥舞的手。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辆大巴——
也是这样的绿,却带着逃离的惶恐;
今天,同样是绿,却变成奔赴的旗帜。
同样的人,同样的土地,
因为方向改变,所有颜色都跟着翻转。
手机震动,一条新消息:
【周远行】
“听说你上车了。我在邻县支教点,窗外也是麦田。
愿你一路向北,把麦田读成稿纸,把列车声听成押韵。
别忘了,写到你不再需要原谅任何人——
包括远方。”
她对着窗外拍了一张照片:
无尽的绿,一条光亮的铁轨,尽头是天空。
发给他,配字:
“从逃离到赴约,麦田作证。”
黄昏时分,列车驶过黄河大桥。
橘色水面在脚下铺展,风卷着湿意扑进窗。
她打开背包,取出钢笔和随身携带的便利贴。
蓝黑墨水在晃动中写下:
“第一行,要给黄河——
你曾在我梦里决堤,
今天却安静让我跨越。
从此,我怕的不再是水,
而是止步不前。”
她撕下便利贴,贴在车窗边缘,
让风把未干的字迹吹得更硬。
夜色降临,车厢灯亮起。
硬座里混杂泡面味、呼噜声、小孩啼哭,
她却觉得异常安静——
那是目标明确之后的嘈杂,带着安全的烟火气。
她打开小桌板,摊开张白纸,
以“车站北望”为题,写下:
“三年前,我在同一站台,被雨声押解;
今天,我坐同一方向,让汽笛为我鸣笛。
列车是刀,铁轨是鞘,
割开的是过去,露出的是未来。
我把‘逃’改名叫‘赴’,
把‘黑夜’改名叫‘黎明’。
如果还有恐惧,
就让车轮把它碾碎,
让风把它吹散,
让北京,
把它变成光。”
写到最后,她收笔,把钢笔贴在胸口,
像给心脏加一枚外置的引擎。
列车穿过最后一个小站,灯光飞速后退,
像无数颗被抛在身后的星。
她合上纸,望向窗外——
北方,更深的夜,也更亮的天,
正在铁轨尽头,
等她抵达。
星火在胸腔里稳稳燃烧,
不再摇曳,不再求救,
而是照亮同一节车厢里,
那些或睡或醒的同路人。
她忽然想起第一卷末尾那句独白:
“如果我逃得掉,就让风带我。”
如今,风真的来了,
却不再是押解,而是拥抱。
她轻轻回答当年的自己:
“我带我自己,去赴约,去成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