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写到你不再需要原谅任何人】
六月的风带着栀子花腐烂的甜味，也带着离别的酒精味。
高考结束第四天，校园像被抽掉电闸，到处都是搬运行李的空洞声响。
小满回到教学楼，想把最后两箱书搬去快递站。
却在语文组门口看见那个熟悉的灰色背影——
周远行。
他瘦了，衬衫袖口依旧磨得发白，却熨得平整。
桌上摆着一只空纸箱，里面整齐码着教案、字典、小王子书签。
他要走了，调令已下，去邻县支教一年。
“进来。”
他抬头，仿佛背后长眼，声音低却稳。
小满搓了搓手上的灰，跨进门。
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像隔着一条被潮水冲刷过的堤岸，一时无话。
周远行从上衣内袋掏出一支钢笔。
黑色笔身，金属夹，在日光下泛着冷冽光泽。
他旋开笔帽，露出金色笔尖，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写到你不再需要原谅任何人”。
字母细若游丝，却刀刀入骨。
“送你的。”
他把笔平放在桌面，推给她，动作轻得像放下一枚引线。
小满没接，先抬头看他，眼眶迅速涌上热意。
“为什么……是钢笔？”
“铅笔会淡，圆珠笔会漏油，钢笔越写越顺，
就像你，越写越像你自己。”
他顿了顿，补充，
“墨水自己灌，我放了蓝黑，不怕时间氧化。”
她接过笔，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冰凉。
那温度像一条暗河，从手腕一路流到心脏。
“老师，我……”
“叫名字吧，以后我不是你老师了。”
“周……远行。”
她喊得生涩，像第一次翻开古文，没有注音。
他笑，眼角挤出细纹：“嗯，我在。”
他靠在窗边，点燃一支烟，没抽，只是看烟雾在风里上升。
“小满，你知道我为什么申请调离？”
“因为……调查？”
“那只是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
我想让你，也让其他学生明白，
文字的力量不在讲台，而在生活。
我去山区，写，教，也学，
你们去更大的城市，继续写。
我们各写各的，却在同一条河流。”
烟雾被风吹散，像一场无声的告别演讲。
他从抽屉拿出一张A4纸，空白。
“写点什么，用这支笔，当着我的面。”
小满握笔的手轻颤，墨水在笔尖积出微亮水珠。
她俯身，写——
“我写，故我在。
我写，故我不原谅。
不原谅伤害，不原谅遗忘，
也不原谅对伤害的妥协。
当有一天，我强大到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我就真正，原谅了自己。”
最后一个句号，她用力一顿，纸面被戳出小凹坑，
像给过去盖下一枚封印。
周远行拿起那张纸，吹了吹，折成四方，放进衬衫口袋。
“归我了，第一件学生手稿。”
他笑，像把一段时光收进行李。
“笔帽盖好，别干尖。”
他伸手，比出握拳拇指向下的“盖帽”手势，
这是他在课堂常用的暗号，表示“结束，收笔”。
小满跟着做，咔哒一声，笔尖隐入黑暗，像火箭收回舱。
楼下传来大巴喇叭，一声比一声急。
他提起纸箱，示意她别送。
“好好填志愿，北京也好，省城也好，
记住——选‘能继续写’的城市。”
走到门口，他停步，没回头，
“以后别给我写信，我不回。
你有自己的读者，去找到他们。”
话音落下，他跨出门，背影被走廊阴影吞没，
像书页合拢，再不见章节。
她站在空荡的语文组，阳光移走，尘埃慢慢沉降。
手中钢笔冰凉，却越来越沉，
沉到必须用力握，才不至于脱手。
她旋开笔帽，冲着光看向那行字——
“写到你不再需要原谅任何人”。
金色笔尖，像一柄被淬过火的剑，
等待她，去切割未来所有黑夜。
傍晚，她回宿舍，翻开日记本，
在第一页，用新钢笔写：
“2019年6月12日，周远行赠笔。
从今天起，写作不再是自救，
而是使命。
我要写到——
不再需要原谅任何人，
包括我自己。
那时，我会把这支笔，
递给下一位，
在黑暗里迷路的人。”
墨水蓝得发黑，在纸面微微闪光，
像尚未天亮的北斗。
窗外，送毕业生的烟花腾空，
“砰”一声炸开，金色雨点洒满夜空。
她合上日记，把笔贴在心口，
听见远处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载着新的文字，新的河流，
驶向更辽阔的远方。
星火在笔尖潜伏，
只待她，落纸为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