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我怕考不出去】
二模放榜那天,整座高三楼被一张A3纸压住。
红榜贴在公告栏,名字按分数排,像一排排冷光灯。
小满从人缝里挤进去,视线从顶端一路下滑——
直到第317行,才看见自己:
语文118,数学84,英语97,综合179,总分478。
本科线481。
她愣了十秒,数字像四颗钉子,把脚底钉在原地。
人群推搡,有人欢呼,有人啜泣,而她的耳膜被抽空,什么声音也进不来。
478,少3分。
只差3分,她却像掉下悬崖。
晚自习,教室静得能听见粉笔灰落地的声音。
小满把卷子叠成方砖,又摊开,再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安安递来一张便签:“一次模考,不是末日。”
她回:“嗯。”
可那嗯字被笔尖戳破纸面,像一个小小的黑洞。
第三节下课,她独自上天台。
夜风带着四月特有的潮湿,吹不散心里的闷热。
她打开书包,把一摞试卷全部倒出来——
数学错题本、英语语法梳理、文综思维导图,
每一页都写满“再坚持一下”。
现在,它们像讽刺的舌头,对她发出嘶嘶的嘲笑。
她掏出打火机。
火舌舔上纸角,橙光明明灭灭,映出她苍白的脸。
“烧吧,都烧掉,就当没写过。”
热风卷起灰烬,像黑蝶扑脸,烫得她闭眼。
“林小满!”
铁门被猛地撞开,安安拎着灭火器冲进来,身后拖着长长的红皮管子。
“你疯了吗?”
白色泡沫喷涌,火堆发出“嗤啦”哀鸣,瞬间化作湿透的纸渣。
小满被冲击力逼得后退两步,脚底一滑,跌坐在地。
泡沫落在她发梢,像一场逆向的雪。
安安扔下灭火器,蹲下来抓住她肩膀:
“卷子可以再做,人没了就真没了!”
小满摇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
“你不懂!我输不起!”
“谁他妈又输得起?”安安吼回去,声音在夜空炸开。
风卷过,湿纸灰贴着地面打转,发出细碎摩擦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
小满突然捂住脸,指缝渗出泪水,滚烫。
“我怕……怕考不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把“怕”字说出口,
像把长期卡在喉咙的刺连血带肉拔出,
一开口,就止不住。
她说:
“我只有这一条路。
没人给我托底,没有复读的学费,没有第二方案。
考不出去,就得回县城,打零工,
也许还会被哥哥找到……
我会一辈子困在那里,像妈妈一样,
连喘口气都要看日子脸色。”
她越说越轻,像把骨头拆下来,一根根摆给安安看。
安安沉默,握紧她的手,指节相抵,传递温度。
“那我们一起想办法,把‘怕’拆开,让它变成‘白’和‘怕’——
白,是空白;怕,是心跳。
空白可以填,心跳证明我们还活着。”
小满抬眼,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湿纸灰被风吹成一滩黑色的湖。
安安捡出半张没被浸透的数学卷,上面是一道立体几何,图还完整。
“看,火都没烧掉它,你凭什么放弃?”
她把那张卷折成小船,放进积水里,轻轻一推:
“让它先漂着,等明天太阳出来,纸干了,我们再重做。”
小满怔住,鼻尖发酸,重重点头。
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一点。
安安打来两桶热水,逼她泡脚。
“血管扩张,有助于缓解焦虑。”
她嘴里念叨,手里不断加热水,
热气升腾,模糊了白炽灯,也模糊了小满眼里的血丝。
泡完脚,安安把她的错题本一页页摊在窗台,用吹风机吹干。
纸页皱起,像干涸的河床,却重新有了重量。
小满看着看着,忽然说:
“我想给妈妈打电话,可又怕她担心。”
安安递过手机:“那就打,只说进步,不提分数。”
电话接通,柳婧正在夜班,背景是缝纫机的哒哒声。
小满深吸一口气:“妈,这次语文年级第二。”
“哎哟,我闺女最棒!”
那端的声音疲惫却亮,像暗夜里突然拉开的窗帘。
挂断后,小满心里塌陷一块,又被暖流填满。
第二天,她主动去找各科老师,要答题卡。
老师们略显意外,却很快拿出红笔,逐题分析。
数学教研组长老魏指着那道立体几何:“你辅助线画对,计算跳步太多,被扣了过程分。三十分,白送的。”
小满记下,手心沁汗,却不再是冷汗。
晚上,她把那张“纸船”几何题贴在书桌正前方,写下:
“3分=立体几何过程+英语完形两处粗心+政治选择排序。”
目标被拆成细小的箭,每一支都能被肉眼看见。
第三天晨读,她站在教室最后一排,跟着广播大声背《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声音沙哑,却不再颤抖。
安安回头冲她挑眉,她回以一个夸张的口型:
“白——怕——”
两人相视而笑,眼圈青黑,却亮得吓人。
深夜,她在日记本写下:
“我终于把‘怕’说出口,
原来它并不是无底黑洞,
只是一张被火烤皱的试卷。
火可以灭,
纸可以干,
分数可以涨,
而我,
还可以继续飞。”
窗外,凌晨两点,对面高三楼的窗仍一盏盏亮着。
每一盏灯里,都有一个怕考不出去的灵魂。
她不再觉得自己格外可怜。
星火落在纸上,
烤干墨迹,
也烤热心脏。
她合上笔帽,
听见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鸣,
像在说:
“天快亮了,继续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