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原谅的价码】
周五的傍晚,宿舍楼门口,舍监阿姨递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
“挂号信,你哥寄的。”
那名字像一根冰锥,从耳膜直插心脏——
林强。
信封很厚,边缘被故意撕成锯齿,像某种野兽的牙印。
小满站在走廊灯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不想拆,可信封里仿佛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腕:
“打开我,你逃不掉。”
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她借着手机光,把信封口一点点撕开。
“嘶啦——”
一声轻响,旧日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叠信纸,和一张照片。
照片先滑落:
六岁的她,被十二岁的林强抱在怀里,背后是老家那棵歪脖子枣树。
男孩笑得牙床发亮,女孩却怯怯地抓着一只布娃娃,指节用力到变形。
她忘了这张照片的存在,可林强保存了十四年,边缘依旧平整。
信纸第一行,硕大的圆珠笔字——
“给小满:哥哥求你原谅。”
“求你”两个字被描了两次,墨迹粗黑,像两道被钉死的棺钉。
信的内容像一条倒刺的绳子,拽着她往回拉:
“哥当年糊涂,打了你,是混账。
如今我洗心革面,在工地当班长,认识了好女孩。
女方家要彩礼五万,我实在拿不出。
爸妈留下的老房子,你也有份,卖不了。
哥只能求你,把当年那笔‘赔偿款’先借我,
等我结了婚,一定还。
照片你留着,咱兄妹的血,割不断。
原谅哥哥,好吗?
——林强”
末尾附一串银行卡号,每一数字都像勒在脖子的绳结。
“赔偿款”四个字,把她钉在原地。
那是初中那年,林强酒后拿啤酒瓶砸她,额头缝了七针,社区出面调解,一次性给的医疗补偿——两万。
她交给柳婧保管,存了定期,再没动过。
如今,两万要变五万,
“原谅”被明码标价,还附带利息——血亲的利息。
她冲进厕所隔间,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照片被攥得皱巴,男孩的笑容扭曲成裂口。
耳边骤然响起玻璃碎裂声——
“啪!”
啤酒瓶在额头炸开,冰凉的液体混着血,沿着睫毛滴落。
她下意识摸向左眉,那道疤还在,像一条沉睡的蜈蚣,被信纸唤醒,开始蠕动。
呼吸急促,视野出现雪花点。
她扶着门板滑坐,地砖的寒气顺着尾椎爬上天灵盖。
“我不是ATM,也不是供品……”
她喃喃,声音被瓷砖反弹,像从另一个自己嘴里发出。
夜里十一点,宿舍熄灯。
她抱着膝坐在床上,耳边是室友均匀的呼吸,却感觉有人在黑暗里逼近。
林强的声音,隔着十四年传来:
“小满,哥疼你,让哥抱抱——”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跑到走廊。
灯管闪了两下,熄灭。
她像被什么力量牵引,跌跌撞撞下楼,穿过空无一人的连廊,推开教学楼侧门。
铁门发出“哐啷”巨响,在寂静校园回荡。
空教室在四楼,门锁坏了,一推就开。
她闯进去,反手关门,背脊贴着门板滑坐。
月光从窗子泼进来,黑板反射出冷银,像一块巨大的冰。
她把信纸和照片揉成一团,狠狠掷向讲台。
纸团撞上粉笔盒,弹回地面,滚到她脚边——
林强的笑脸正好朝上,被月光镀上一层幽蓝。
“啊——!”
尖叫从喉咙炸出,像玻璃碎成千万片。
她捂住耳朵,声音却从体内继续涌出,停不下来。
桌子、椅子、黑板,全部开始旋转,
她仿佛回到六岁那年,被哥哥抱在枣树上,下一秒却被死死箍住脖子,呼吸被笑声淹没。
“我不是你的玩具!”
她嘶吼,抓起椅子砸向地面。
“砰!”
巨响回荡,粉尘扬起,在月光里漂浮,像一场逆向的雪。
保安冲上来时,她正蜷缩在讲台角落,额头抵着膝盖,双臂环抱自己,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同学,你没事吧?”
手电筒白光扫过,她抬手遮挡,眼泪终于决堤,却发不出声,只剩唇形重复:
“走开……走开……”
保安对讲机呼叫值班领导,
十分钟后,周远行赶到。
他穿着家居服,脚上是一次性拖鞋,显然从教师公寓狂奔而来。
“小满,是我。”
他蹲下来,与她保持半米距离,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她抬眼,目光穿过他,落在虚空。
“他要我原谅……五万……娶媳妇……”
字句破碎,却足以让周远行明白。
他伸手,不顾保安的迟疑,慢慢覆在她颤抖的手背。
“听我说,不原谅,是你的权利;五万块,买不走你的伤口。”
一句话,像摁下某个开关,她的哭声终于破喉而出,撕心裂肺,带着铁锈味的记忆。
凌晨两点,心理中心临时值班室。
暖气开得很足,小满裹着毯子,捧着一次性纸杯,水温透过杯壁传到手心,像遥远的拥抱。
心理咨询师姓沈,声音低缓:
“刚才那是闪回,属于急性应激反应。你安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小满点头,却仍在发抖。
沈老师递过一张A4纸:
“把最想说的,写给‘他’,写毁写臭都可以,写完撕掉,让情绪有个出口。”
她拿起笔,几乎不用思考——
“林强:
你把我当血包,提款机,
把原谅当廉价钥匙,
可我不给。
五万块?
那是我额头的七针、眉骨的疤、十四年的噩梦,
你一辈子也赔不起!
别再给我写信,
别再寄照片,
下一次,我会直接寄给警察。”
写完,她“嘶啦”一声把纸对折,再对折,指甲几乎划破纸背。
周远行坐在旁边,伸手:“可以让我保管吗?”
她愣了一下,把皱巴巴的纸递过去。
“等有一天,你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它,我们再一起撕碎。”
灯光下,男人的眼里有安静的坚定。
小满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发现:
原来“不原谅”,也可以被允许,被接住。
天快亮时,她回到宿舍。
柳婧在楼下等,衣服单薄,显然接到电话就赶来。
两人对视,无需言语。
柳婧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手掌在她后脑来回摩挲。
“别怕,我在。”
声音沙哑,却像一堵结实的墙,挡住所有回溯的黑手。
小满闭上眼,泪水浸透柳婧肩头的布料。
她在心里默念:
“五万块,买不走我的明天;
哥哥的来信,也休想把我拉回昨天。”
晨光从东边楼顶探出,像一把薄薄的刀,割开夜的黑袋。
星火未熄,
她要把“不原谅”写成第一行注脚,
然后,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