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残兵逢绝境 荒岭遇伏兵
沱江对岸的寒风裹挟着江雾,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刃,刮在李定国与残兵们的脸上,带着江水特有的腥冷气息。刚上岸的百余百姓瘫坐在湿冷的泥地里,泥浆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冻得嘴唇发紫。有人将受伤的亲人搂在怀中,手掌死死按住渗血的伤口,压抑的啜泣声在风中断断续续;有人则望着江对面依旧燃烧的三河镇,火光将江面映得泛着诡异的红,他们的眼神空洞得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仿佛还未从方才的炼狱场景中挣脱。
三百余名义军士兵拄着武器勉强站立,甲胄上的血痂与泥水冻结在一起,形成深浅不一的冰壳,稍一动作便发出“咔嚓”的脆响,如同骨骼碎裂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疲惫与伤痛,颧骨因饥饿而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唯有看向李定国的目光,还残留着一丝未熄的火焰,那是对主将的信任,也是对生存的最后执念。
“将军,弟兄们大多腹中空空,已两日未进粒米,伤口也急需处理,再往前走恐怕撑不住了。”廖勇捂着左臂的箭伤,鲜血已浸透了缠在手臂上的麻布,暗红色的血渍在低温下凝结成硬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让他忍不住倒吸冷气。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身边东倒西歪的士兵,声音里满是焦灼,“方才渡江时,又有十几名弟兄体力不支落入江中,恐怕……”
他的话未说完,却已足够让人明白其中的惨烈。陈阿牛靠在一棵枯树上,树皮粗糙的纹理硌得他腹部伤口阵阵刺痛,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疲惫。听到廖勇的话,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李定国,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对着自家将军轻轻点头,示意廖勇所言非虚。
李定国沉默着环顾四周,脚下的泥地黏腻湿滑,每踩一步都要下陷半寸,冰冷的泥浆透过战靴的缝隙钻进袜子,冻得脚心发麻。身后是连绵起伏的荒岭,山势陡峭,怪石嶙峋,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疯狂摇曳,如同无数只挥舞的手臂。夜色正如同墨汁般迅速蔓延,从天际线处不断下压,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成了深灰色,连远处的山峦都化作了模糊的黑影。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污与水雾,指腹触到皮肤时,只觉得一片冰凉,仿佛触摸的不是自己的 flesh。掌心传来的粗糙触感,是连日来握刀留下的厚茧与新添的伤口。“找一处避风的山坳扎营,”他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尽管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依旧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廖勇,你带二十人搜寻附近的山洞或废弃猎户屋,务必仔细探查,防止有清军暗哨;陈阿牛,你清点剩余的干粮和草药,优先分给伤员和百姓,孩童与老人加倍;其他人分成三队,轮流值守警戒,每刻钟换岗一次,一旦发现异常,立即鸣刀示警!”
“遵命!”众人齐声应诺,尽管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军人刻在骨子里的执行力。
队伍缓缓向荒岭深处挪动,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与枯枝断裂的“咔嚓”声、风吹过树缝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夜色渐浓,林间的风愈发凛冽,如同鬼哭狼嚎,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嘶吼,声音凄厉,让随行的百姓们吓得瑟瑟发抖,几个年幼的孩子忍不住哭出声来,被母亲紧紧捂住嘴,只能发出压抑的呜咽。
王大娘紧紧抱着儿子的遗物——一件染血的旧铠甲,甲胄的铁片早已变形,上面还残留着清军刀砍的痕迹。她跟在队伍中间,每走一步都要踉跄一下,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遮住了脸上的泪痕。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李定国的背影,那道挺拔却略显佝偻的身影,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张老汉则牵着一个失去亲人的小女孩,女孩不过五六岁,梳着两条小辫子,辫子上的红头绳早已褪色,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小手紧紧攥着张老汉粗糙的手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时不时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半个时辰后,廖勇带着二十名士兵匆匆返回,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将军,前方半里处发现一处废弃的猎户山寨,依山而建,有三道低矮的石墙环绕,里面有五间石屋,足够容纳所有人,且后山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作为退路。”他单膝跪地禀报,气息依旧有些急促,“属下已带人仔细搜查过,屋内积满灰尘,墙角结着蛛网,看样子至少半年无人居住,没有发现清军踪迹。”
李定国当即下令队伍加快速度,当众人终于抵达山寨时,疲惫已让不少士兵直接瘫倒在石屋门口,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石屋内弥漫着一股霉味与尘土的气息,寒风从破损的窗棂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灰尘肆意飞舞。士兵们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在石屋内跳动,照亮了一张张布满风霜的脸庞,也照亮了墙上残留的猎户刀痕与兽皮挂架的痕迹。
陈阿牛强撑着腹部的剧痛,慢慢站起身,将随身携带的帆布包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仅剩的干粮——几十块发硬的麦饼,饼上还沾着草屑与尘土,以及一小袋糙米,糙米因受潮而有些结块。他用颤抖的手将麦饼分成均匀的小块,每个人只能分到巴掌大的一块,百姓们大多推让着把粮食递给伤员,自己则走到山寨外,捧起地上的积雪,就着雪水充饥,冰冷的雪水顺着喉咙滑下,冻得胸口阵阵发紧。
草药早已所剩无几,只剩下一小包晒干的艾草和蒲公英。王大娘和几名妇女将艾草点燃,用烟熏的方式为伤员消毒,再把蒲公英嚼碎,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用干净的麻布重新包扎。没有足够的草药消炎,她们只能一边包扎,一边低声祈祷,希望伤口不要化脓恶化。
李定国拿着半块麦饼,却没有下咽,麦饼的粗糙质地硌得喉咙生疼。他走到石屋门口,望着江对岸三河镇的方向,那里的火光依旧隐约可见,如同暗夜中一双狰狞的眼睛,灼烧着他的视线。三河镇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义军与百姓的鲜血,那些熟悉的面孔——抡起红木凳的刘掌柜、抱着火油罐的狗蛋、死死咬住敌人手臂的陈婆婆,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尸体,在火海中被吞噬。
“将军,您吃点东西吧。”一名年轻士兵捧着一小块麦饼,小心翼翼地走到李定国身边,小声劝道。他叫林小五,不过十七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眉眼间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他是三河镇之战中幸存的新兵,入伍不过三个月,却已亲眼目睹了无数生死。
李定国摇了摇头,将麦饼推回给他,声音低沉:“你吃吧,我不饿。”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心中翻涌着无尽的愧疚与愤怒——三河镇的失守,是他行军生涯中的奇耻大辱,若不是孙可望的水师未能如约而至,若不是清军从西门突袭,局面绝不会如此惨烈。百姓的伤亡,弟兄们的牺牲,如同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几乎要将他的脊梁压垮。
就在此时,山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弓弦响!那声音尖锐刺耳,如同利刃划破寂静的夜空。
“不好!有埋伏!”李定国心中一凛,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瞬间反应过来,厉声喝道的同时,已拔出腰间的佩刀,刀身出鞘的瞬间发出一阵清脆的嗡鸣,他横刀挡在石屋门口,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山寨外的山林。
话音未落,无数支羽箭如同暴雨般从山林中射来,带着呼啸的风声,穿透夜色,狠狠扎进山寨的石墙和士兵们的身体里。箭羽密集如雨,有的射在石墙上,发出“噗”的闷响,有的则直接穿透士兵的甲胄,带出一蓬蓬鲜血。几名正在警戒的士兵来不及反应,便被箭羽射中要害,惨叫着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门前的石板,在低温下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
“快进石屋!守住门口!”廖勇嘶吼着,挥舞着长刀拨打飞来的箭羽,刀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残影,将身边的几名百姓护在身后。一支箭羽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在他的颧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瞬间流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士兵们纷纷反应过来,迅速退至石屋内外,用破损的桌椅、石块和石屋的门槛构筑起简易的防御工事。箭矢不断落在他们周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有的射在武器上,有的则嵌入石块中,箭尾的羽毛在火光中微微颤动,如同死神的触角。
李定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山林,借着石屋内透出的微光,隐约看到林影中晃动着不少人影,他们穿着清军的服饰,黑色的铠甲在夜色中泛着冷光,手中的弓箭不断拉满、射出,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是清军的追兵!”他沉声道,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多铎果然狡诈,竟然早已料到他们会从沱江突围,提前派人绕过江面,在这片荒岭中设下埋伏,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将军,敌军人数至少有五百,我们根本抵挡不住!”廖勇一边砍断射来的箭羽,一边焦急地喊道,他的肩头又添了一道新的箭伤,箭头深深嵌入肌肉,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染红了手中的长刀,“我们的弓箭只剩不足三十支,火铳也没有火药了!”
石屋内的百姓们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双手死死捂住脑袋;有的则哭出声来,声音凄厉,在石屋内回荡。王大娘将那个失去亲人的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脊背挺得笔直,眼中满是绝望,却依旧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声求饶。张老汉捡起一根断裂的木棍,木棍上还带着尖锐的木刺,虽然双手颤抖得厉害,却依旧挡在几名妇女身前,脸上露出决绝的神情,仿佛随时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
李定国握紧佩刀,刀身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冰冷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身后的石屋内,是百余条手无寸铁的性命,是西南百姓对义军最后的希望。“弟兄们,”他高声喊道,声音穿透了箭矢的呼啸声和百姓的哭声,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我们身后是父老乡亲,是大明的子民,是西南抗清的最后火种!今日就算拼尽性命,也要为他们争取撤退的时间!”
“拼了!”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他们挥舞着武器,奋力抵挡着清军的进攻,哪怕手中只有断刀、木棍,也依旧毫无惧色。陈阿牛忍着腹部的剧痛,咬着牙站起身来,与两名士兵合力,将一块磨盘大的巨石推至门口,挡住了不少箭羽,他的脸上沾满了灰尘与汗水,伤口因用力而再次裂开,鲜血浸透了麻布,却依旧死死咬着牙,不肯后退半步。
清军的进攻越来越猛烈,箭雨过后,数百名清军士兵手持长刀、长枪,踩着同伴的尸体,向山寨门口逼近,他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如同潮水般涌向石屋。长刀与长枪不断挥舞,与义军士兵们展开殊死搏斗,刀枪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士兵的惨叫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一名清军士兵突破了防御,举刀向石屋内的百姓砍去,刀锋带着凌厉的风声,直逼一名抱着孩子的妇女。张老汉见状,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刀,长刀深深砍进他的后背,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地面。“快走……保护好孩子……”张老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百姓们喊道,随后便倒在血泊之中,眼睛依旧圆睁着,望向百姓撤退的方向。
“张大爷!”林小五嘶吼着,挥刀砍向那名清军士兵,却因力气不足,被对方轻易格挡开来,胸口反而被对方的长枪划开一道口子。
李定国怒喝一声,眼中布满了血丝,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他挥刀斩杀了那名清军士兵,刀光闪烁间,将对方的头颅劈成两半,鲜血溅满了他的战袍。他知道,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将葬身于此,必须尽快让百姓撤离。“廖勇,你带百姓从山寨后门撤退,沿着后山的小路往深山里走,一路向西,务必找到刘文秀将军!”他高声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
“将军,不行!您不能留下!清军人数众多,您留下必死无疑!”廖勇急道,眼中满是担忧,泪水混合着鲜血顺着脸颊滑落,“要走一起走,属下愿与将军共生死!”
“这是命令!”李定国厉声道,语气严厉得不容置喙,“记住,保护好百姓,找到刘文秀,重整旗鼓,抗清大业绝不能断在我们手里!这是我对你的嘱托,也是对所有牺牲弟兄的交代!”他说完,便挥舞着佩刀,如同离弦的箭般冲向逼近的清军士兵,刀光如练,接连斩杀数人,鲜血溅满了他的脸庞,让他看起来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战神。
廖勇含泪点头,对着身边的二十名士兵喊道:“保护百姓,跟我走!”随后便带着百姓和部分士兵,从山寨后门悄悄撤离,沿着狭窄的山路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临走前,王大娘回头望了一眼李定国的背影,将怀中的旧铠甲抱得更紧了,那是她对儿子的思念,也是对义军的敬意。
李定国与剩余的百余名士兵死死守住山寨前门,他们如同困兽般奋力抵抗,每一个人都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清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包围圈也越来越小,士兵们一个个倒下,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林小五为了掩护同伴,被三名清军士兵围攻,身上连中数刀,倒在地上时,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半块未吃完的麦饼。
陈阿牛的体力早已透支,腹部的伤口让他视线模糊,他看到一名清军将领正举枪刺向李定国的后背,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长枪。长枪穿透了他的胸膛,带出一蓬滚烫的鲜血,他倒在李定国脚下,艰难地抬起头,望着自家将军,嘴唇微动,艰难地说道:“将军……活下去……替我们……报仇……”随后便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
李定国抱起陈阿牛的尸体,眼中流下两行热泪,泪水混合着鲜血,滴落在陈阿牛冰冷的脸上。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年轻士兵,从入伍那天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如同亲弟弟一般,如今却为了保护他而牺牲。他将尸体轻轻放在一边,转身再次冲向清军,佩刀挥舞得如同狂风暴雨,每一刀都带着复仇的怒火,每一刀都凝聚着他对弟兄们的愧疚与对清军的憎恨。
然而,寡不敌众的现实终究无法改变。他的身上也渐渐添了新的伤口,左臂被砍中一刀,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握住佩刀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力气在一点点流失。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不到二十人,每个人都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死死守住门口,没有一人退缩。
就在此时,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惊雷般从远处传来,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呐喊,穿透了战场的厮杀声:“李将军莫慌,刘文秀来也!”
李定国心中一震,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夜色中,一队骑兵如同天降般冲了过来,马蹄踏碎了林间的寂静,扬起漫天尘土。为首的那名将领,身披银甲,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手中紧握一杆虎头长枪,枪尖上还滴着鲜血,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刘文秀!
骑兵队伍约有三百余人,每个人都手持长刀或长枪,坐骑神骏,气势如虹。清军见状,顿时乱了阵脚,没想到会有援军突然出现,原本凌厉的攻势瞬间停滞。刘文秀率领骑兵冲入清军阵中,长枪挥舞间,如同虎入羊群,枪尖所到之处,清军士兵纷纷倒地,很快便撕开了一个缺口。
“将军,快跟我走!”刘文秀高声喊道,策马来到李定国身边,长枪一扫,将两名逼近李定国的清军士兵挑飞。
李定国望着刘文秀,眼中满是激动与欣慰,连日来的疲惫与绝望在此刻终于有了一丝缓解。他点了点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刀砍倒身边的敌人,与刘文秀并肩作战。剩余的义军士兵也士气大振,如同注入了新的力量,跟着他们向山林深处突围。
清军将领见状,怒吼道:“追!绝不能让李定国跑了!”然而,刘文秀的骑兵如同铜墙铁壁般挡住了他们的追击,骑兵来回冲杀,将清军的阵型搅得七零八落,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定国等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突围后,队伍在一处隐蔽的山谷停下。山谷两侧是陡峭的悬崖,中间有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水潺潺流淌,在夜色中泛着微光。李定国看着身边仅剩的十七名士兵,每个人都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再看了看刘文秀带来的三百余名援军,心中百感交集。
刘文秀让人让人燃起三堆篝火,火焰在山谷中跳跃,将周围的岩石映照得忽明忽暗。士兵们纷纷卸下武器,瘫坐在地上,有的立刻拿出干粮狼吞虎咽,有的则互相包扎伤口,压抑的呻吟声在篝火旁此起彼伏。刘文秀让人给李定国递来一壶热酒,酒壶是青铜质地,还带着余温。
李定国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干涸的喉咙,也让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暖意。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渍,看向刘文秀,声音依旧沙哑:“文秀,你怎么会恰好在此处?”
刘文秀在他身边坐下,解开身上的银甲,露出里面染血的内衬,他指着远处的山峦,沉声道:“三河镇之战前,我便收到你的密信,知晓你要在此处布防,便率部驻守在川贵边境的青龙关,随时准备支援。三河镇失守的消息传来时,我正与清军的前锋部队周旋,好不容易摆脱纠缠,便立刻带人沿江搜寻你的踪迹,方才在山林中听到厮杀声,便赶了过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定国身边的残兵,眼中满是痛惜:“没想到……三河镇会败得如此惨烈。”
李定国沉默片刻,将酒壶递给身边的廖勇,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悔恨:“是我轻敌了。我没想到多铎会如此狡诈,不仅调集了两万主力,还分兵迂回西门,更截断了孙可望的水师退路。若不是我决策失误,弟兄们也不会……”
“将军,此事不能怪你!”廖勇打断他的话,声音激动,“清军兵力数倍于我们,且装备精良,我们能坚守到最后,已经是奇迹了!要怪,就怪孙可望那个奸贼,明明约定好水师支援,却临阵退缩,否则我们绝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提及孙可望,李定国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孙可望与他同为张献忠的义子,如今却野心勃勃,早已不满足于跟随自己抗清,暗中培植势力,此次水师失约,恐怕并非意外那么简单。“此事日后再议,当务之急是收拢残部,前往肇庆觐见永历帝。”李定国沉声道,“三河镇失守,西南防线已破,清军必定会乘胜追击,安龙地势险要,可暂避锋芒。”
刘文秀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多铎绝不会让我们轻易抵达安龙,他在川贵边境布下了三道防线,我们沿途必定会遭遇清军的围追堵截。”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摊在篝火旁,地图是用麻布绘制的,上面用炭笔标注着清军的布防位置,“你看,这是我派人侦察到的清军部署,第一道防线在黑风口,由都统伊尔德率领三千人驻守,那里是通往安龙的必经之路,地势狭窄,易守难攻。”
李定国俯身看着地图,手指划过黑风口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黑风口……我曾去过那里,两侧是悬崖峭壁,中间只有一条窄路,确实是险地。伊尔德此人,我略有耳闻,此人作战勇猛,但性格急躁,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出奇制胜。”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跑来,单膝跪地禀报:“将军,我们在山谷外发现了几名百姓,他们说是从三河镇逃出来的,一路跟着我们的踪迹赶来,想要投奔义军。”
李定国心中一动,连忙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几名衣衫褴褛的百姓被带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脸上带着一道刀疤,正是三河镇街角酒馆的伙计,名叫王小二。王小二看到李定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将军!您可要为我们报仇啊!清军进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全家只有我一人逃了出来!”
他身后的几名百姓也纷纷跪倒,哭诉着清军的暴行:“清军把尸体都堆在城墙根下,乌鸦啄食尸体,场面惨不忍睹!”“他们还打开粮仓,把粮食都运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烧毁的房屋和满地的鲜血!”
李定国扶起王小二,眼神坚定:“乡亲们,你们放心,这个仇,我李定国一定会报!清军的铁蹄踏遍了我们的家园,杀害了我们的亲人,但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篝火旁的士兵们听到百姓的哭诉,个个义愤填膺,纷纷站起身,握紧手中的武器,高声喊道:“报仇!报仇!”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充满了复仇的决心。
刘文秀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拍了拍李定国的肩膀:“将军,有这样的弟兄和百姓支持,我们一定能打败清军,恢复大明江山!”
李定国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篝火尽头的黑暗,那里是通往安龙的方向,也是抗清的希望所在。他知道,前路必定充满荆棘与坎坷,多铎的大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但他绝不会退缩。
夜色渐深,山谷中的篝火依旧熊熊燃烧,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坚定。士兵们在篝火旁休息,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明日的战斗。李定国坐在篝火旁,手中紧握着佩刀,刀身上的血迹早已凝固,却依旧散发着冰冷的杀气。他想起了三河镇牺牲的弟兄们,想起了那些惨死的百姓,心中暗暗发誓: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将清军赶出西南,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定国便下令队伍出发。三百余名义军士兵,带着复仇的怒火与坚定的信念,向着黑风口的方向前进。山谷中,篝火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堆堆灰烬,在风中飘散,如同那些牺牲的英灵,守护着这支抗清的队伍,向着希望的方向前行。而远处的黑风口,清军的旗帜已在晨风中飘扬,一场新的血战,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