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衣柜里的光】
周五最后一节是语文。
秋日午后,阳光像被老校工扫进教室的落叶,一层一层叠在课桌上,带着倦意,也带着温度。
小满把练习册立起来,下巴抵着桌沿,目光穿过窗棂,看远处操场被风掀起的红旗。
她没注意到,周远行已经夹着一摞作文本站在讲台边。
男人瘦高,灰衬衫袖口磨得发白,却熨得平整。他轻咳一声,教室里窸窣的收拾声立刻安静。
“今天,我们不讲试卷。”
他扬起手里最上面那本作文,封面写着——
《我的衣柜》
作者:林小满
小满心脏猛地坠了一下,像被人从五楼丢下一枚石子,咚咚砸在地面。
她交作文时没署名,只在文末画了一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衣柜。
可周远行还是认出了她的字迹——端正,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收敛,像冬天里贴着墙根走的猫。
“我读一段。”
周远行翻开本子,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落到小满身上,停了一秒,又移开。
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最后一排听见:
“我的衣柜没有门。它用一块褪了色的蓝格子布挡着,布上绣着一只缺耳朵的兔子。
夜里风从窗缝钻进来,布帘鼓起,像兔子在呼吸。
衣柜里住着三件东西:
一件爸爸的工装,背后有洗不掉的机油味;
一件妈妈的丝巾,摸上去像冰凉的眼泪;
还有一件哥哥的旧校服,袖口缝着我偷偷绣的‘满’字。
他们都说我长大了,衣服该扔。
可我知道,衣柜不是装衣服的,是装影子的。
影子不能扔,扔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回昨天的路。”
教室里罕见地安静。
风把窗帘吹得鼓起,像那块不存在的蓝格子布。
小满盯着桌角的木纹,感觉有无数细小的蚂蚁从毛孔里爬出来,一路爬上耳背,烫得她几乎要缩进桌子。
周远行停了两秒,继续读:
“有一次,家里交不起电费,整栋楼停电。
我点了蜡烛,蹲在衣柜前,把工装盖在头上,假装山洞。
机油味钻进鼻子,我大声咳嗽,却舍不得掀开。
因为山洞外面,是妈妈的哭声,是哥哥的吼声,是碗碟碎地的脆响。
工装里黑得浓稠,可我安心。
原来黑暗也可以是一种被子,把世界隔在外面。”
读到这儿,周远行突然停住。
他低头,用拇指在眼角快速抹了一下。
教室里有人轻轻换坐姿,凳子发出“吱”一声。
小满却仿佛被钉在原处,指尖冰凉。
她写这段时,是在夜里一点。宿舍熄灯,她打着手电,把被子蒙过头,让光只照在方格纸上。
她以为没人能读懂那种“黑暗被子”的比喻,只是写得太急,笔芯“啪”地折断,纸面被刮出毛刺。
此刻,那些毛刺被周远行的声音抚平,又被重新揭开,裸露在众目之下。
周远行合上讲义,目光再次扫过全班。
“老师读过很多作文,写亲情的,写苦难的,写贫穷的。
但第一次,有人把衣柜写成防空洞,把气味写成救生圈。
林小满用一件工装,告诉我们:
文字,原来可以挡子弹。”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
“也告诉我们,创伤不是勋章,却是印记。
写作,就是让印记说话,而不是流血。”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粉笔滚落的声响。
小满眼眶发热,却死死忍住。
她怕一眨眼,眼泪就会冲垮那些好不容易垒起的墙。
周远行走下台,把作文本双手递给她。
“下课来办公室,我有点儿书想给你。”
他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
“写作,是灵魂的止血带。”
粉笔末簌簌落下,像一场小雪。
小满盯着那行字,心脏被轻轻撞击——
原来她那些不敢示人的黑暗,可以被允许,被命名,甚至被表扬。
下课铃响,同学们陆续离开。
有人经过她桌前,脚步迟疑,却最终没说话。
小满把作文本抱在胸口,像抱一只刚出生的猫,软,却带着脉搏。
办公室在四楼尽头,门虚掩。
周远行坐在窗边,阳光把灰尘照成碎金。
他推来一摞书:
《城南旧事》《呼兰河传》《我与地坛》
“他们都在写童年,写创伤,也写光。”
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小满,写作不是作业,是出口。
你已经在路上了,别怕慢,怕的是停。”
她伸手,指尖碰到书脊,像碰到一条温热的脉搏。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衣柜可以没有门,但文字,必须有一扇窗。
夜里,宿舍熄灯。
小满趴在床上,借走廊灯光,在作文本背面写:
“周老师,谢谢您把黑暗搬到讲台上。
下一次,我想写蜡烛,写它怎样在工装里,
把机油味烤成面包香。”
写完,她把本子塞进枕头下,像藏一张通行证。
窗外,月光爬上窗台,安静得像一块被熨平的白布。
她闭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那是衣柜里兔子的心跳,也是文字第一次,替她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