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黑板鬼画】
开学第三周的周三,第三节课铃响前,小满提前两分钟溜进教室。她把英语书摊在桌角,手指来回摩挲扉页——那里用铅笔写了三个歪歪斜斜的字:
“不要怕。”
这是昨晚她给自己下的咒语,可等铃声真正落下,咒语立刻被脚步声踩碎。
新任英语老师何知遥推门进来。
他瘦高,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暗蓝色的血管,像一条安静的小河。
“Good morning, class.”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却像石子砸在湖面。小满条件反射地站起,膝盖撞到桌膛,发出“咚”一声。
全班哄笑。
何知遥抬手示意坐下,目光掠过她的脸,没有停顿,转身走向讲台。
粉笔在黑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
先是一个大大的“Unit 2”,接着是龙飞凤舞的“English around the world”。
字母在他手下像被风刮过的芦苇,连笔、上扬、拖尾,每个拐弯都在炫耀流利。
小满仰着头,眼前却浮起一层雾——
她看见的不是单词,而是一串被风吹散的符号:
“Engl…ish…ar…ound…”
她试着在心里拼读,喉咙却像被塞满沙,发不出声。
那些字母对她而言,是另一套天文,是“天书”。
何知遥开始讲课。
他先写音标:/ˈɪŋɡlɪʃ/。
粉笔一路下滑,小圆括号、斜杠、冒号,像某种神秘图腾。
小满低头翻书,音标表在附录第127页,她却不敢发出翻页声。
她偷偷掏出白色粉笔头——那是早读时从讲台边角捡的,此刻藏在掌心,像一枚微型救生圈。
趁老师背过身,她半蹲,在黑板最下方、与桌沿齐平的阴影里,画下一行小字:
“Ying ge li shi”
拼音紧挨音标,像给古文做的旁注。
写完,她快速坐下,心跳声盖过教室所有朗读。
何知遥继续板书:
“communication—global—native speaker…”
长单词攻城略地,小满的拼音注脚节节败退,只能缩在角落。
她安慰自己:先活下去,再谈体面。
四十五分钟呼啸而过。
下课铃响,何知遥习惯地抬手,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最后一道弧线,然后——
他拿起板擦,从左到右,一路横扫。
粉尘扬起,阳光从窗外斜射,像一场微型雪。
小满屏住呼吸。
板擦掠过她偷写的拼音,却没有完全带走——
白色字母被抹淡,留下浅浅的凹痕,在乌黑板面上,像孩子没擦干净的眼泪。
“Engl…ish…ar…ound…”
残影与拼音重叠,构成一幅荒诞的“鬼画”。
她盯着那团灰白,忽然生出错觉:
鸿沟被暂时拓印下来,她只要伸手,就能摸到对岸。
午休,教室空了大半。
小满搬着凳子,蹭到讲台边。
她拿湿抹布,想把自己那行“罪证”彻底擦掉。
刚碰到板面,背后传来声音:
“在毁灭证据?”
她惊得抹布掉落。
何知遥倚在后门,手里端着透明水杯,热气在指尖缠绕。
“我……怕影响美观。”她声音发干。
何知遥走上来,指尖轻触那些凹痕,像在读盲文。
“注音?”
小满耳根烧得通红,点头。
“读读看。”
她喉结滚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Ying—ge—li—shi…”
何知遥没笑,也没皱眉,只是拿起粉笔,在她拼音下方,重写音标:
/ˈɪŋɡlɪʃ/
“嘴型打开,舌尖抵龈,气流从鼻走。”
他示范,声音低而稳,像深夜电台。
小满跟读,仍发不出鼻音。
何知遥忽然抬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她两侧鼻翼。
“再试。”
气流被堵住,只能从口腔冲出,一个变形的“ɪŋ”溜出来。
他松开手,声音瞬间通过鼻腔,像找到缺口的洪水。
小满愣住——
原来差距可以靠一只手丈量,也可以被一只手缩短。
“以后,别偷偷写。”何知遥把粉笔放回凹槽,“写这里。”
他敲敲黑板左侧空白,“标出来,问出来,才是你的。”
说完,他端起水杯离开,背影在门槛处被阳光切成两段。
小满站在讲台,看那一小片凹痕,心跳声像远处列车,轰隆而来。
四
夜里十点,宿舍熄灯。
小满打着手电,把英语书摊在枕头边,空白处画一张缩小版黑板。
她用铅笔描出音标,再标拼音,旁边写:
“global=地球—的”
“communication=交流”
画完,她忽然想起何知遥的手势,拿手指捏住自己鼻翼,在黑暗里无声练习。
上铺安安探出头,“你在念咒?”
小满笑,“嗯,召唤英语的魂。”
窗外雨声淅沥,手电筒的光圈像一座移动的孤岛,她在岛上建第一座灯塔。
周五早读,何知遥抽查朗读。
他随意点学号,点到“28号林小满”。
教室出现半秒真空。
小满站起,凳子腿在地板刮出长音。
她低头,目光扫过课本上密密麻麻的铅笔注脚,深吸一口气:
“English is spoken around the world…”
声音仍颤,却不再断裂。
读到“communication”时,她故意停顿,抬头看老师。
何知遥微微挑眉,眼神带着鼓励。
她继续,把尾音拖长,像在黑暗里伸出一只手,去够对岸的灯。
读完,教室安静。
何知遥没急着评价,只转身,在黑板上写:
“progress”
他在progress下方画一条向上的箭头,箭头起点,正是那道未擦干净的凹痕。
“林小满,”他背对全班说,“你的声音,从那里出发。”
一瞬间,小满眼眶发热。
她仿佛看见那道残影被重新点亮,拼音与音标重叠,变成一架窄窄的梯子,梯脚钉在她心里,梯顶伸向遥远的大洋彼岸。
周末,她独自回到空教室。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黑板下方,像一条金色的刻度尺。
她拿粉笔,沿着那道凹痕,轻轻描出一个小小“✔”。
又在旁边写:
“2022.9.16,到此一游。”
写完,她退后两步,双手合十,对着那片灰白,做了一个无声的祈祷。
黑板冰冷,却带着曾经的温度。
她知道,知识鸿沟仍在,深不见底。
但她也知道——
只要她继续往上写字、往上注音、往上提问,
那道鸿沟,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鬼画”里,被拓印成可以攀爬的阶梯。
而她,正站在第一级。
星火未熄,鬼画已成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