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情愫渐明
黑风岭的雨连着下了三日,苏府西跨院的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苏挽坐在窗前整理药材,将晒干的金银花装进瓷瓶,鼻尖萦绕着清苦的药香——那是给表哥治箭伤用的,虽不致命,却需仔细调养。 “姑娘,谢公子派人送了东西来。”青禾捧着个紫檀木盒进来,上面系着天青色的锦带,“说是给您压惊的。” 苏挽指尖一顿,瓷瓶在手中微微发烫。她解开锦带打开木盒,里面铺着层软绒,放着本线装书,封面题着“棠村词话”四个字,纸页泛黄,显然是本旧物。翻开扉页,见右下角有行小楷:“己卯年春,得于金陵书肆”,笔锋温润,正是谢璟林的字迹。 “这是……”青禾凑过来看,“好像是讲宋词的?” “是点评纳兰词的孤本。”苏挽指尖抚过纸页上的批注,心中泛起暖意。那日黑风岭上,她随口提过一句喜欢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没想到他竟记在心上。 正看得出神,院外传来王氏的声音:“挽儿在吗?你张伯母来了。” 苏挽连忙将书收好,起身相迎。张伯母是母亲的手帕交,手里总拎着个食盒,今日装的是刚出炉的枣泥糕。她拉着苏挽的手坐在廊下,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笑道:“前几日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们挽儿真是好胆识,换作别家姑娘,怕是早吓破胆了。” 王氏在旁笑道:“她呀,就是性子倔。” “倔得好,”张伯母往苏挽手里塞了块枣泥糕,“我家那小子若有她一半沉稳,我也少操些心。说起来,这次多亏了谢公子,听说他为了护着你,胳膊都受伤了?” 苏挽咬着枣泥糕的力道重了些,含糊道:“只是皮外伤。” “那也得好好谢人家。”张伯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昨日去太傅府附近的铺子买绣线,见谢公子亲自在挑料子,说是要送人的,那花色瞧着,倒像是姑娘喜欢的淡雅款。” 王氏闻言眼睛一亮,正要细问,却见苏挽起身道:“我去看看表哥的药熬好了没。”转身时裙角扫过廊下的青苔,带起几片湿绿的碎屑。 躲进厨房时,灶上的药壶正咕嘟作响,蒸汽氤氲中,她望着窗台上那盆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文竹,忽然想起谢璟林在黑风岭上说的话——那像宫中侍卫的身影。这几日父亲早出晚归,回来时总带着疲惫,问起却只说是在忙户部侍郎的案子,想来是查到了什么难处。 “姑娘,药好了。”厨娘将药汁倒进瓷碗,琥珀色的液体泛着微苦的热气。 苏挽端着药碗往客房走,路过月亮门时,见表哥正坐在廊下看雨,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他见苏挽进来,连忙起身:“表妹。” “伤口还疼吗?”苏挽将药碗递给他,“大夫说这药要趁热喝。” 表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皱成个川字:“比药更苦的是那桩事——我在黑风岭抓到的那个小厮,昨夜在大牢里自尽了。” 苏挽心头一沉:“自尽?” “说是畏罪,可我总觉得不对劲。”表哥压低声音,“那小厮死前曾说,他们不仅走私盐,还替人送过一批‘特殊药材’,说是要送往京郊的别院。” “特殊药材?” “听着像是宫里用的滋补品,但他说不清具体是什么。”表哥望着院外的雨幕,“刑部的人去查那别院,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只找到些烧焦的纸灰。” 苏挽想起谢璟林说的宫中侍卫,指尖微微发凉。若真是宫里的人在背后操纵,这盘棋未免太大了些。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管家匆匆进来:“姑娘,谢公子来了,老爷请您去前厅。” 走进前厅时,谢璟林正与父亲说话。他穿着件石青色的常服,袖口挽着,露出缠着纱布的小臂,想来伤口还没好利索。见苏挽进来,他起身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安好。 “谢公子今日来,是送案子的卷宗。”苏尚书将一叠纸推到苏挽面前,“户部侍郎招认了部分贪腐事实,但涉及更深的人却不肯多说,只说是怕祸及家人。” 苏挽翻看卷宗,见上面记录着几笔巨额款项的去向,都标注着“供奉”二字,收款地址却是空白。她抬头看向谢璟林:“这些供奉,是给宫里的?” 谢璟林点头:“我让人查了,这些款项的日期,都与内务府采办的时间吻合。”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更可疑的是,户部侍郎的女儿,去年被选入了东宫。” 苏尚书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此事与太子有关?” 谢璟林没直接回答,只是看向苏挽:“那日在黑风岭,你表哥说的‘特殊药材’,我让人查了,是一种叫‘紫河车’的滋补品,据说对调理旧疾有奇效,而太子恰好自幼体弱。” 苏挽握着卷宗的手指猛地收紧,纸页边缘被捏出褶皱。若真是太子在背后操纵漕运贪腐,那此事便不是简单的查案,而是牵扯到储位之争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前厅里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苏尚书叹了口气:“这案子……怕是不能再查下去了。” 谢璟林沉默片刻,点头道:“我明白苏大人的顾虑。此事牵涉太广,确实需从长计议。”他起身道,“今日来除了送卷宗,还想请苏姑娘明日同去城南的书市,听说新到了一批宋刻本。” 苏挽一愣,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这个。苏尚书却立刻笑道:“去吧去吧,整日闷在家里也不好,出去散散心。” 送走谢璟林时,雨已经停了。苏挽站在台阶上,见他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谢璟林忽然回头,目光穿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落在她身上,像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马车缓缓驶远。 次日辰时,苏挽带着青禾来到书市。雨后的石板路泛着水光,两旁的书摊摆满了新旧书籍,墨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谢璟林已在“翰墨斋”门口等候,见她来,便笑着迎上来:“我猜你会喜欢这家的书。” 铺子里的书架直达屋顶,掌柜的正踩着梯子取书,见他们进来便笑道:“谢公子昨日就来吩咐过,把那批宋刻本留着。” 谢璟林引着苏挽走到里间,那里摆着一张梨花木桌,上面放着几本线装书。他拿起一本《乐章集》:“柳永的词虽多写风月,却极见市井风情,你看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把杭州写得多好。” 苏挽接过书翻看,见页边有细密的批注,字迹正是谢璟林的:“你看得这般仔细。” “读词如见人,”他指尖点在“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句上,“看似放浪,实则藏着不得志的无奈。” 苏挽抬眼望他,见他望着窗外的雨痕,眼神里带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谢璟林虽为太傅之子,却从未借着家世钻营,反而主动请缨去查漕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想来也有自己的无奈。 两人在书铺里待了近一个时辰,从柳永谈到苏轼,从诗词谈到民生。谢璟林说起江南的漕工如何在暴雨中加固堤坝,语气里满是敬佩;苏挽则讲起祖父当年在淮安如何教百姓种桑养蚕,眼里闪着光。 走出书铺时,日头已升到正中。谢璟林道:“前面有家茶馆,听说他们的碧螺春很地道,去坐坐?” 茶馆里人不多,两人选了临窗的位置。茶博士提着铜壶过来,沸水注入盖碗,碧绿色的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谢璟林掀开茶盖,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户部侍郎的案子,圣上已交由大理寺重审,暂时不会再牵连旁人,你父亲可以松口气了。” 苏挽端起茶杯的手一顿:“那太子那边……” “圣上心里有数。”谢璟林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苏挽明白他的意思。在皇权面前,真相有时并不重要,维持平衡才是关键。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黑风岭,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心头一暖:“那日,多谢你。” 谢璟林抬眼望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说过,不会让你出事。” 两人目光相触,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挽连忙低下头,假装喝茶,耳根却热得发烫。青禾在旁边看得偷笑,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正沉默间,忽然听到邻桌有人议论:“听说了吗?吏部尚书要给谢公子做媒,想把他的千金许配过去。”“那可是个好姻缘,吏部尚书现在圣眷正浓呢。” 苏挽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瓷杯冰凉的触感也压不住心头的涩意。她抬头看向谢璟林,见他眉头微蹙,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的随从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璟林脸色微变,起身道:“家中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约。”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对苏挽道,“那些传言,不是真的。”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苏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青禾笑道:“姑娘,谢公子这话,分明是说给您听的。” 苏挽嗔了她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回到府中时,王氏正坐在廊下和张伯母说话,见她回来便招手让她过去。张伯母拉着她的手笑道:“刚还说你呢,谢公子托人送了些料子来,说是给你做夏装的,你瞧瞧这花样。” 竹篮里放着几匹布料,月白的杭绸上绣着细密的缠枝纹,烟霞色的纱罗缀着银线绣的玉兰花,都是她偏爱的素雅款式。王氏拿起一匹料子在她身上比划:“这玉兰绣得真精致,做成褙子肯定好看。” 苏挽摸着柔软的布料,心中泛起暖意,忽然想起谢璟林在书铺里说的话,又想起邻桌的议论,脸颊不由得又热了起来。 傍晚时分,苏挽去给祖母请安。祖母年事已高,平日里不大过问俗事,今日却精神很好,拉着她的手问起近来的事。苏挽捡着寻常话说了些,祖母忽然道:“那日黑风岭的事,我都听说了。谢公子是个可靠的孩子,你外祖父当年常说,看人要看心,他的心是好的。” 苏挽低头绞着帕子,没说话。祖母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本不该多嘴。只是这世道不太平,能遇到个知冷知热、又能互相扶持的人,不容易。” 从祖母院里出来时,暮色已浓。苏挽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路过花园时,见石桌上放着个食盒,旁边压着张纸条,是谢璟林的字迹:“听闻姑娘喜欢吃杏仁酥,让厨房做了些,趁热吃。” 食盒里的杏仁酥还带着余温,甜香混着黄油的气息在舌尖化开。苏挽坐在石凳上,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忽然觉得,那些关于太子的疑云、关于朝堂的纷争,似乎都暂时被这温柔的暮色隔开了。 就在这时,青禾匆匆跑来,手里拿着封信:“姑娘,刚从宫门口递来的,说是给谢公子的,让咱们转交。” 信封上盖着东宫的印鉴,火漆封口完好。苏挽心中一动,想起那些关于太子的猜测,鬼使神差地用发簪挑开了火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昨日所托之事,切记办妥。黑风岭漏网之人,已派人处理,勿念。” 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阴狠。苏挽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原来太子不仅牵涉其中,还在暗中处理掉了漏网之鱼!那谢璟林收到这封信,会怎么做?是顺从太子,还是…… 正思忖间,忽然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苏挽慌忙将信纸塞回信封,用火漆重新封好。谢璟林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口,见她坐在石凳上,便笑道:“杏仁酥还合胃口吗?” “很好吃。”苏挽站起身,将信封递给他,“刚有人送了封信给你。” 谢璟林接过信封,看到东宫的印鉴时,脸色微变。他拆开信看了一眼,指尖猛地攥紧信纸,指节泛白。苏挽看着他的侧脸,只见他下颌线紧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与平日的温和判若两人。 “怎么了?”苏挽轻声问。 谢璟林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才缓缓道:“没什么。”他看向苏挽,眼神已恢复如常,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挺。苏挽站在原地,望着那堆灰烬被风吹散,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她不知道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所托之事”,但她能感觉到,谢璟林似乎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夜风渐起,吹得廊下的灯笼左右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苏挽望着谢璟林消失的方向,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那刚刚萌芽的情愫,或许很快就要被卷入一场更大的风暴之中。而这一次,谢璟林要面对的,可能是整个东宫的势力,甚至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帕角绣着的玉兰花被捏得变了形。这场看似平静的黄昏,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