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袖口的“捐”字
县三中的校服发下来那天,天空像被谁调成了淡蓝滤镜,阳光不刺眼,却足够把每一件织物照得纤毫毕现。小满抱着刚领到的全套衣裤,站在图书馆后门的阴影里,手指在塑料袋上摩挲,发出窸窣的脆响。
她没急着回宿舍,而是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同班同学后,才蹲下身,把裤子平铺在台阶上,一寸一寸地检查。
左袖口、右袖口、裤缝、后背……终于,她在左腕内侧发现那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刺绣:
“捐”
字体是楷体,暗红色,边缘锁得密不透风,像一枚精巧却无法撕掉的烙印。
小满用指甲去抠,线头纹丝不动;她又想拿圆珠笔把那一块涂成深蓝,可笔帽刚拔开,就听见身后有人吹口哨——
“哟,扶贫对象,验货呢?”
声音来自同班的赵驰。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校服外套,十分潇洒地甩在肩头,眼神却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
小满猛地起身,把裤子团进怀里,心脏在胸腔里撞出鼓点。
“我……我只是看看尺码。”
“别藏了,大家都一样。”赵驰咧嘴,露出虎牙,“听说这批校服是‘XX慈善基金会’送的,专给建档立卡的贫困生。袖口绣个‘捐’字,方便学校拍照留档。”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每一个字都带钩子。小满感觉那些钩子正从她皮肤里刮过,把名为“贫穷”的鳞片一片片扯下来,晾在阳光下。
赵驰走后,她仍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原来免费的不是校服,是标签;标签一旦缝上,她就从“普通新生”变成了“被捐赠对象”,像博物馆里贴着说明牌的展品,供人参观、点评、合影。
晚自习前,教室后排的挂钩挂满了外套。那一片蔚蓝里,只有小满的衣服是叠好的,藏在抽屉最深处。
可即便不挂出来,也挡不住别人的目光。
“林小满,你为什么不穿校服?”年级委员阮珊敲她桌子,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周围人抬头。
“我……洗了,没干。”
“明天必须穿,否则扣班级量化分。”
阮珊走后,同桌许安安用手肘碰碰她,“别怕,我陪你一起穿。”
小满勉强笑笑,心里却打鼓:安安的袖口没有“捐”字,她家做小商品批发,学费一次性交清。
夜里,宿舍熄灯铃响过,小满打着手电,把校服铺在阳台水泥地上。她拿剪刀尖对准“捐”字边缘,想一点点挑断线脚。可每挑一针,布料就抽丝一次,留下一条蜿蜒的白色疤痕,比原来的字更刺眼。
她不敢再动,只能把袖子卷到手肘,仿佛这样字就会因为折叠而消失。
第二天早读,她故意把外套反穿,让白色里子朝外;跑操时,又借口“热”,把衣服系在腰间。
如此三天,班主任周倩终于发话:
“林小满,校服是学校的统一形象,你一直不穿,影响班级评比。有什么困难,可以写申请再买一套。”
再买一套?
小满站在办公室,手指绞在一起。一套校服标价一百六,对她来说,那是阿豆搬两千块砖、柳婧卸四十箱水果的工钱。
她垂下眼,“老师,我明天一定穿。”
第四天早晨,天下起小雨。小满穿着完整校服走进教室,袖口拉得盖住半个手背。
雨水把外套淋成深色,那个“捐”字却愈发鲜艳,像在水里晕开的血。
第一节下课,赵驰经过她桌边,忽然弯腰,一把攥住她左腕,高高举起——
“大家快看,慈善限量版!”
教室里一阵哄笑。有人掏出手机拍照,有人模仿广告语气:“只要九块九,爱心就到手。”
小满大脑“嗡”的一声,耳膜仿佛被灌满沸水。她用力抽回手,指甲在赵驰手背上划出三道红痕。
“哎呦,扶贫对象脾气不小!”赵驰夸张地甩手,笑声更响。
那一瞬,小满感觉地面裂开一条缝,她只想掉进去,再被混凝土浇筑成无声的石柱。
许安安冲过来,一把推开赵驰,“闭嘴吧,无聊!”
笑声稍稍收敛,却像石头已投入水面,涟漪一圈圈扩大,撞得小满眼眶生疼。
她坐下,把左手塞进裤兜,袖口在掌心揉成一团。指间摸到粗糙的线迹,她忽然恨透那柔软的棉布,恨透袖口里藏着的棉花——它们像善意的枷锁,把她牢牢锁在“被同情”的十字架上。
傍晚,食堂后面的垃圾池。小满把校服外套团成球,死死摁进黑色垃圾桶,又扒来几袋剩饭盖住。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池边喘气,心脏跳得比跑完八百米还快。
夜自习铃响,她穿一件旧卫衣溜进教室。门口,却与周倩撞个正着。
“校服呢?”
“丢了。”
“丢了?”周倩挑眉,目光在她涨红的脸上停了几秒,忽然伸手,“跟我来。”
办公室灯火通明。周倩从抽屉拿出一件全新校服,袖口平整,没有任何刺绣。
“学校每届都会预留少量替换装,这套你先穿。钱不用交,从我的绩效里扣。”
小满愣住,不敢接。
“林小满,”周倩声音低下来,“贫穷不是耻辱,拒绝帮助才是傻瓜。你要做的,是把‘免费’变成‘值得’——值得别人捐,也值得自己以后回捐。”
小满手指发抖,接过衣服。指尖碰到周倩的掌心,温暖干燥,像一块刚出炉的麦饼。
她忽然想哭,却死死忍住。
回到宿舍,她站在镜子前,把新校服缓缓套上身。
左腕空空如也,没有“捐”字,也没有疤痕。
可她知道,那个字早已烙在视网膜上,成为她身体内部的刺青。
她拿出圆珠笔,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写下:
“今天,我第一次感到贫穷是可以被看见的。
他们笑我,是因为我接受了施舍。
总有一天,我要让施舍变成投资,让标签变成勋章。”
写完,她把那一页撕下来,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校服口袋——
贴近心脏的位置。
灯光下,蓝色布料泛起柔和的光泽,像一片尚未被命名的海。
小满深吸一口气,把袖口卷到手肘,又慢慢放下。
这一次,她不再遮掩。
她明白,真正的伪装不是拆掉标签,而是让自己有一天能坦然穿上任何衣服——
哪怕它绣着“捐”,也能走得笔直,像走在T台中央。
窗外,雨停了。
云层裂开一条缝,路灯的光灌进来,照在新校服的肩膀上,像悄悄别上去的一枚星火。
她抬手,摸了摸空白的袖口,轻声说:
“等着吧,下一次,我要让你们记住的,不是‘捐’字,而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