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最后一片枯叶终于被凛冽的朔风卷走,天津正式步入了它的冬天。龚艺韦的心情,也如同这季节更迭的天空,阴晴不定,仿佛坐了几轮失控的过山车,在短暂的亢奋与长久的昏沉间反复跌宕。然而,无论内心如何翻涌,她始终紧紧攥着那根名为“初衷”的缰绳,用自己尚未完全凋零的青春,固执地诠释着对生活、对儿子、乃至对那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残余的责任感——尽管这份诠释,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悲鸣。
她的忙碌从未因季节的寒冷而有丝毫停歇,反而变本加厉。工作日被事务填满,周末也塞满了各种活动、健身和琐碎的家务。她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停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必须直面那个被岁月和生活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自己,意味着要细细审视内心那片荒芜的情感废墟。那太痛了,也太难堪。于是,她用一个个微小目标的达成来麻痹自己:完成一份棘手的报告、跑完十公里、学会一道新菜……每一次小小的成功都能带来片刻的、近乎病态的兴奋,如同给干涸的河床注入一捧微澜。这已不是习惯,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一种在绝望中求生的本能。
儿子张思诚的远行,将思念这根无形的线拉得又细又长,时时刻刻缠绕着她的心尖。然而,那个深夜从英国打来的、如同惊雷般的电话,却又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她心中最沉重的一道枷锁。思诚那句“妈,那个承诺,可以不算数了!”在她心底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楚的轻松感。仿佛压在心口多年的一块巨石被骤然移开,虽然留下了深深的凹痕,但呼吸终于顺畅了。她不必再为了一个空洞的“完整家庭”的承诺,去强行粉饰太平,去耗费心力经营那段早已枯萎的婚姻。前路茫茫,但至少,她可以轻装上阵,边走边看。这份解脱,是儿子送给她的,最珍贵也最心酸的成年礼。
冬天的第一场雪,选在了一个周一的清晨悄然降临。整个世界仿佛被巨大的筛子筛下细密的盐粒,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上班的路成了大型停车场,车辆如蜗牛般在雪地里蠕动。龚艺韦坐在出租车的后排,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历史专著,书页上还留着思诚初中时用不同颜色荧光笔做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晦涩的论述和儿子留下的印记上,以此对抗堵车的烦躁和对迟到的担忧。窗外,雪花不疾不徐地飘落,覆盖在车顶、路沿、光秃秃的枝桠上,有种近乎禅意的从容。雨刷有节奏地摆动,无需开到最大,轻柔地扫开挡风玻璃上薄薄的积雪。“它不着急,我着急什么?”她自嘲地想,目光却久久停留在书页上儿子遒劲有力的字迹旁,思绪早已飘过大洋,落在威尔士那间此刻或许也正飘着细雪的宿舍里。儿子当年是如何啃下这些艰深的内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批注?母亲的思念在冰冷的铅字间无声流淌,书页仿佛被这无形的重量压得翻不动了。直到司机师傅温和的提醒响起:“您到了,赶紧下车吧,拿好东西,再见!”她才恍然惊觉,竟在这回忆的泥沼里沉溺了如此之久。
“谢谢您!”她真诚地道谢,为这雪天里难得的平稳驾驶和暖心提醒。司机师傅是个情绪稳定的中年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竟将车开得如履平地,没有一次打滑,没有一声急刹,这份从容仿佛也感染了她些许。
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如同冰冷的铁板,迎面拍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牙齿都磕碰了一下。她赶紧将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被风吹得微眯的眼睛,快步走向那座她已为之效力五年、熟悉得如同第二个家的办公楼。灰色的建筑在雪幕中显得更加肃穆。
周五时,祝伟曾告诉她这周六他值班,周一休息。龚艺韦已经不需要刻意去记他的排班表了。五年时光的流转,早已在他们之间培养出一种近乎本能的默契。祝伟的倒班毫无规律,像一首随性的变奏曲,但她总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休憩的节点。他们的关系,像雾里看花,难以界定。似兄妹般的亲近自然,似夫妻般的深沉眷恋,又似恋人般的心跳悸动。这份独特的情感光谱,只有身处其中的两个人才能真切感受其温度与色彩。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谈沉重的过往,也默契地不去触碰那遥不可及、布满荆棘的未来。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当下,彼此包容着对方因现实挤压而偶尔流露的疲惫和脆弱。那条由道德、责任和某种说不清的自律划下的界限,他们从未尝试去冲破。身体保持着距离,灵魂却渴望着交融。那份被理智死死压抑的爱欲,如同地壳深处奔涌的岩浆,时刻寻找着薄弱的出口。克制、压抑、遵守着不知是谁定下、却又被双方心照不宣维护的规则。五年里,没有争吵,没有分歧,只有对理解与爱的深切向往,以及这份向往在现实中无法落地的巨大失落。
龚艺韦抬头望向办公楼灰蒙蒙的玻璃幕墙,又看了看苍茫混沌的天空。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的睫毛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刺破了心头的迷雾。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近乎顿悟的释然。不再去斤斤计较得失,不再执着于无谓的争辩,尝试去包容生命中的不完美与错误……也许,这才是通往内心平静的窄门?至于损失……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变得平静而辽远——只要这具躯壳里还跳动着对美好的向往,只要灵魂还能感受到温暖,损失什么都无妨,哪怕是生命本身。
这一笑而生的释然,如同在冻土上悄然破开的第一道缝隙,冥冥之中,似乎已为她指向了一条通往真正幸福的道路。
办公大楼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与外界的严寒形成两个世界。龚艺韦处理着手头的工作,效率竟出奇地高。窗外的雪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临下班时,她习惯性地打开打车软件,屏幕上显示着长长的排队人数和不断攀升的溢价倍数。她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只能去挤地铁了。每次遇到雨雪天气,如果祝伟不“恰好”出现,似乎就不会再有别人主动向她伸出援手。这像是一种宿命的隐喻,注定要纠缠不清的两个人,在各自的人生里经历风霜雨雪,然后在那短暂的交汇时刻,共享一份难得的、不被外界打扰的宁静与温暖。
走出办公楼,城市已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主干道上,撒盐车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雪被盐粒融化,形成一道道泥泞湿滑的黑色车辙。她想起曾经在新闻里看到,北京用的是更先进的融雪剂,效果似乎更好。距离虽近,但首都的“高水平”,似乎就体现在这些细微之处的便利与效率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浮上嘴角。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滴答”一声轻响。这声音在嘈杂的下班人潮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龚艺韦周身的喧嚣。她早已设置好,只有极少数特定联系人的消息,才能在上班时间保留提示音。是谁?她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划开屏幕。
一条简短的信息跃入眼帘,发送者是那个早已刻进心里的名字:
“艺韦,一会我去接你!”
短短的八个字,却像寒冬里骤然点燃的一簇篝火,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冰冷与等待的焦灼。那份暖意并非烈火烹油般炽热滚烫,而是如同久旱后悄然浸润大地的甘霖,无声无息,却丝丝缕缕、彻彻底底地渗透进她冻僵的四肢百骸,熨帖了那颗疲惫而孤独的心。舒畅,从内心深处蔓延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龚艺韦的脸上依旧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那惊涛骇浪只在心底翻涌。她知道,这个人总是出现的那么“刚好”。在她心中爱的种子最初懵懂播撒时,他或许不在场;但当这颗种子在现实的寒风中挣扎着想要发芽、抽枝,需要阳光雨露的滋养时,他却从未缺席。这份“刚好”,是命运残酷中的一丝温情,还是他们之间难以言喻的羁绊?
她指尖轻点,回复迅速而饱含真情:
“好哒,太爱你了,正计划挤地铁去呢!”
这份爱意是发自内心的,无需掩饰,自然而然地从字里行间满溢出来。正是她这种坦率的“需要”与毫不吝啬的“赞美”,如同最有效的粘合剂,让这份游离于世俗规则之外的感情得以持续;也正是祝伟在董玲那里日渐消失的“被需要感”和“被认可感”,在龚艺韦这里得到了最饱满的回应,让他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还有这样一个人,在等待着他的温暖与呵护。祝伟的回复很快,带着一种佯装责备的亲昵:
“准备好了,也没准备向我求救?”
龚艺韦的回答直接得近乎残酷:
“你是休息,你有你的生活,不想成为负担!”
这短短一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戳在祝伟的心尖上。那份深爱,那份彼此包容的惦念,却要背负着“负担”的阴影。他时常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如果在恋爱的年纪相遇,该有多好!” 那时的天空一定更蓝,道路一定更宽,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牵手、拥抱,规划属于两个人的未来。然而,人生这趟单程列车,终究无法像游乐场里刺激的灰熊过山车,可以倒着开回去,重新体验错过的风景。当真正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契合的时候,他们早已在人生的岔路口,各自做出了无法轻易推翻的选择。
祝伟其实早已到达。他没有提前告诉龚艺韦,怕打扰她工作。他将车停在公司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熄了火,静静地看着大楼门口涌出的人流。人们裹紧大衣,行色匆匆,奔向各自温暖的归处。雪还在下,落在车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车内暖气很足,隔绝了外界的严寒,却无法温暖他内心的某个角落。
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祝伟的思绪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个同样被称为“家”的地方,飘向了妻子董玲。从相识、热恋到步入婚姻殿堂,再到女儿韶明、儿子韶华的相继出生,弹指间,竟已十三年。最初的甜蜜与憧憬,如同被岁月漂洗的照片,色彩日渐黯淡。他努力回想上一次像此刻这样,带着如此急切、如此纯粹的渴望想去见董玲是什么时候?记忆模糊不清,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多么讽刺!此刻让他顶着风雪、甘愿等待的,不是他明媒正娶、共同孕育了两个孩子的妻子,而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龚艺韦。他几乎将自己全部的情感热忱、理解与温柔,都倾注在了这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女人身上。命运这双翻云覆雨手,究竟编织了一张怎样荒诞又令人沉溺的网?是命运开的恶意玩笑,还是人性深处无法抗拒的引力?这份认知带来的巨大纠结和自责,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本该因即将见到爱人而轻松愉悦的面庞,不自觉地蒙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惆怅和迷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分量。
就在他陷入沉思、目光放空的那片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已悄然穿过纷飞的雪幕,站在了他的车窗外。龚艺韦没有立刻敲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隔着覆着一层薄雾的车窗,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份深沉的纠结与挥之不去的惆怅。她的心微微一沉。
下一秒,她突然踮起脚尖,高高举起双手,调皮地挡在了祝伟望向虚空的前方,试图阻断他那不知飘向何方的沉重思绪。
祝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猛然回神。车窗外的女人,鼻尖冻得微红,眼睛里却带着熟悉的笑意和关切。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推开车门,将这个在风雪中等他的女人紧紧拥入怀中,用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意,也驱散自己心头的阴霾。
然而,龚艺韦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在他手指触碰到车门把手的前一秒,她已灵巧地一个转身,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动作流畅地坐了进来,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
“发什么呆呢?快走呀,冻死了!” 她一边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一边语气轻快地说,眼神却敏锐地在他脸上扫过,“今天肯定有心事吧?看你那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也化解了刚才那一触即发的拥抱危机。这里是公司楼下,随时可能有相熟的同事经过。龚艺韦深知,他们的感情如同珍贵的薄胎瓷器,美丽却脆弱,经不起任何外界的窥探和流言蜚语的摔打。少一事不如没一事。这份小心翼翼的保护,既是对现实的妥协,也是对这份感情无声的珍视。
祝伟看着身旁系好安全带的龚艺韦,她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车窗上凝结成一小片模糊的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发动了汽车。暖气重新强劲地吹拂出来,温暖着狭小的车厢。车轮碾过湿滑的雪泥路,驶向风雪弥漫的远方。车外是天津肃杀的寒冬,车内,是两个灵魂在现实的夹缝中,努力为彼此点燃的一隅短暂却真实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