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农历初一。
傍晚时分,海上的墨云像被一只巨手推上岸,眨眼便盖住了落日。雷声滚过椰林,风把椰针扯得漫天乱飞,像无数细小的箭镞,扎进皮肤生疼。
林知夏抬头看天,心里默数:还有六个小时,就到“椰影”固定的发报时点——零点,频率7780。
她必须在零点之前,把疯子阮玲送出村外。
原因简单又残酷:
午后,她亲眼看见阿石把一卷崭新的军用绑腿塞进疯子草寮,
绑腿里层,缝着一张写着“叛徒阮玲,就地清除”的纸条,
落款是“Δ”。
夜里九点,雨幕已成帘。
仓库后门被风吹得“哐啷”作响,林知夏猫腰钻出,
一身黑衣,用灶灰抹了脸,背包里装着两斤煮熟的番薯、一把小铁锹,
以及——从沈卫国那里“借”来的指北针。
她贴着墙根,先往村尾草寮潜。
雨声掩盖脚步,闪电却随时可能暴露身影。
草寮外,往日那条锈链已被雨水泡得发亮,
锁扣却被人提前撬开,虚挂在木桩上——
阿石也来过了,只是还没下手。
林知夏心头一紧,掀帘入内。
黑暗里,疯子缩在墙角,双手被反绑,
嘴里塞着一团臭抹布,额头血迹未干。
她显然被打过,眼神却亮得吓人,
像一盏风里的灯,随时会灭,也随时会爆。
林知夏单膝跪地,用钢笔刀挑断绳结,
低声用海南话道:“跟我走,找海。”
疯子哆嗦着重复:“找海……找海……”
声音嘶哑,却带着奇异的顺从。
出村的路有三条:
正道经晒谷场,今晚有民兵岗哨;
西线水沟,雨大易淹;
东线废弃土地庙,距海岸最近,
庙后有暗沟,可直通红树林。
林知夏选了第三条——
土地庙,也是当年阮玲偷渡上岸的接应点。
雨越下越大,闪电劈开椰林,
把两道身影钉在惨白的光幕上。
快到庙口时,疯子突然脚下一滑,
膝盖磕在树根,疼得闷哼。
这一声极轻,却被雨幕放大,
前方十米外,立刻亮起手电——
“谁在那里?”
林知夏猛地拽住疯子,滚进路边野芋丛。
手电光柱横扫,照出两个穿雨衣的身影,
肩背56半自动,枪机已开保险。
闪电亮起的一瞬,她看清了——
左边那个,民兵排长阿石;
右边,却是白天还在晒谷场打瞌睡的王秋红。
两人竟同时出现在东线,
显然在守“鱼”漏网。
雷声滚过,疯子在她怀里抖得像一片落叶。
林知夏贴着地面,听见阿石用黎语骂了句粗口,
随后是子弹上膛的“咔哒”。
王秋红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兴奋:
“Δ说今晚要见血,别让她跑。”
Δ——
这个符号再次从敌人嘴里吐出,
像一把钩子,把林知夏的心脏往喉咙里拽。
她屏住呼吸,手指在泥水里摸索,
摸到一块鸡蛋大的碎石,
用食指“咚、咚”轻敲地面——
摩尔斯“S”:三点。
疯子竟奇迹般安静下来,
学着用指甲回应:“· · ·”
两个被雨水浇透的女人,
在死亡窥视下,完成一次无声的合奏。
阿石和王秋红终究没敢离庙太远,
手电筒光柱在庙门来回扫了两圈,
便折回屋檐下避雨。
林知夏趁机拖着疯子,
从野芋丛后方爬进暗沟入口。
暗沟是战争年代挖的排水甬道,
半人高,砖壁长满青苔,
雨声在头顶轰鸣,像给她们盖了一层移动的棉被。
爬出三十米,前方出现微弱亮光——
土地庙的后墙塌了半堵,
月光从破洞漏进来,照在一尊斑驳的土地公脸上,
笑容被雨水泡得狰狞。
林知夏刚把疯子扶进神龛,
庙外突然传来脚步,
“踏、踏、踏”,
整齐,划一,
是军人队列。
她心头一紧:
沈卫国?
还是敌特调来的“假解放军”?
“各班注意,呈战斗队形,包围土地庙!”
声音穿透雨幕,低沉,卷舌,
带着熟悉的北地口音。
沈卫国。
林知夏松了半口气,却不敢贸然暴露——
她无法确定,
在这张已经被“Δ”渗透的网里,
沈卫国带的是战友,还是诱饵。
她拖着疯子缩进供桌下,
刚盖好破草帘,
庙门被“砰”地踹开,
几道手电光交叉扫射,
把庙内每一寸灰尘都照得纤毫毕现。
“安全!”
“安全!”
汇报声此起彼伏,
却在最后一束光准备撤出时,
疯子突然抽筋,脚尖“咚”地踢到供桌腿。
“谁!”
枪口齐刷刷对准神龛,
保险栓拉开的金属声,像冰棱折断。
林知夏知道藏不住,
一把掀开草帘,举手走出:
“别开枪,红旗队知青!”
手电光下,她浑身泥水,
黑发贴在脸侧,像刚从地底爬出的水鬼。
沈卫国的眉心狠狠一跳,
枪口却先一步压下,
“都退后,警戒外围!”
他大步上前,
雨衣下摆甩出一串雨珠,
劈头盖脸砸在林知夏额头,
滚烫,像火星。
供桌下,疯子被扶出,
雨水冲掉她脸上血污,
露出耳后那道旧疤。
沈卫国目光在疤痕上停了一秒,
像认出什么,
却什么也没说,
只抬手,把雨衣脱下,
兜头罩住疯子肩头。
“人我带走,”
他侧头,对随行排长下令,
“送团部卫生队,说——我批的。”
排长迟疑:“营长,公社那边……”
“我说,带走。”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利度。
雨幕里,队伍一分为二:
一组押后,一组开路。
林知夏被安排在沈卫国右侧,
两人之间隔着半步,
却像隔着一整片雷区。
走到庙后暗沟出口时,
沈卫国忽然伸手,
把她往怀里一带,
同时抬脚,
“咔”地一声,
踩断了一根隐藏在泥水里的细铁丝——
铁丝尽头,连着一枚67式木柄手榴弹,
引信环已被拔掉一半,
再晚一秒,
整个土地庙都会飞上天。
林知夏的耳朵“嗡”地一声,
世界瞬间失语,
只剩沈卫国胸口的心跳,
隔着湿布,
“咚、咚、咚”,
像发报机最后的尾音。
“渗透进民兵队的人,
不止阿石。”
沈卫国松开她,
声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
“刚才断后的三班长,
手榴弹是他布的。”
林知夏喉咙发紧:
“你确定?”
“他左手食指第二关节,
有常年扣扳机磨出的茧,
却偏说自己是后勤兵。”
沈卫国抬眼,
雨线在他睫毛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也许——”
他停顿,
目光像刀,
在夜色里划开一道冷光,
“就在我的排里。”
队伍消失在红树林深处,
雨声却依旧轰鸣,
像一场永不停息的掌声。
林知夏站在最后一步陆地,
回头望,
土地庙在闪电里忽明忽暗,
像一张被撕碎的旧照片,
底片却深深印进她脑海:
渗透、陷阱、渗透、陷阱——
每一步都在重复,
每一步都必须更小心。
她摊开右手,
掌心躺着刚才沈卫国踩断手榴弹时,
她顺势从引信环上抠下的半截铜丝,
扭曲成“Δ”形,
却在末端,
被雨水冲得发亮,
像一把刚出炉的钥匙,
钥匙柄上,
刻着两个极小极小的字:
“卫国”。
她把铜丝套进自己小指,
与先前的两枚齿轮并在一起,
齿缺相碰,
发出极轻的“嗒”。
那是黑夜合上保险的声音,
也是黎明,
拉开枪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