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东侧的凤凰树下,一块两米见方的黑板被草绳捆在树干上,粉笔灰顺着海风飘,像一场迟迟落不到地的雪。
林知夏捏着半截粉笔,踮脚写下今天的生字——
“海”
横折钩最后一笔拖得稍长,粉笔尖“咔嚓”一声折断,碎屑溅进她指甲缝,微微刺疼。
台下坐着二十来个妇女,有的摇蒲扇,有的纳鞋底,眼睛却都跟着那截断笔转。
“同志们,海字怎么念?”
“hai——”
声音稀稀拉拉,像被日头晒蔫的椰叶。
林知夏笑了,转身又写“防”字,
“那这个字?”
人群安静。
忽然,最后一排传来沙哑却清晰的声音:
“fang,第二声,防线的防。”
所有人回头——
疯子坐在阴影里,乱发被海风吹得贴在脸上,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林知夏心里“咚”地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婶子说得对,就是‘防’。”
她招手,“上来写给大家看看?”
人群立刻炸窝。
“疯子懂啥!”
“别上去丢人喽!”
王秋红坐在最前排,啪地合上蒲扇,嘴角那粒黑痣跟着冷笑发颤:“林同志,教识字也得看对象,疯子连话都说不清。”
疯子却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沙土,一步一步走到黑板前。
阳光照在她右耳后的旧疤上,蜈蚣形的缝合线泛着乳白。
她抓住粉笔,手背的关节突兀,像几块被海水磨亮的礁石。
粉笔落在黑板上,“海”字一气呵成,
竖钩遒劲,横折带锋,末尾却习惯性往上一挑——
老式电报员写数字“4”的笔势,
国民党交通科训练手册里明文规定:
“末笔外扬,防混淆于‘3’。”
林知夏的呼吸短暂停了一秒。
疯子写完,退后半步,忽然冲台下咧嘴一笑,
露出参差不齐的牙,
那笑容却像发报机最后的尾音——
短促、尖锐、带着谢幕式的凄凉。
下课钟响,妇女们轰然散去。
疯子也想走,被林知夏一把拉住手腕。
掌心下,皮肤松弛,却掩不住桡骨上方一道硬棱——
长期拍发电键磨出的“电报手”茧。
“婶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知夏声音轻得像耳语。
疯子眼神飘忽,嘴里念念有词:“夜莺……海钩子……”
忽然凑近,用几乎气音的海南话快速说了一句:
“阮玲,金門,五三。”
林知夏指尖一紧。
阮玲——前国民党金门防卫部电译室少尉,
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炮战后失踪,
大陆档案记载:
“疑似乘渔船逃往文昌,下落不明。”
午后,日头像烧红的秤砣,把影子压得贴地。
林知夏端一碗番薯饭,蹲在村尾草寮外。
疯子被一条生锈的自行车链条锁在廊柱上,
铁链留有活扣,显然只是防她白天乱跑。
“婶子,吃饭。”
林知夏把碗递过去,
趁机摸出钢笔帽,在掌心快速画了三个符号:
“·−− ·− ·−·”
国际摩尔斯“M A R”。
疯子低头扒饭,筷子却沾着饭粒,在木板上轻轻叩:
“嗒——嗒嗒——嗒”
正是昨夜林子里未完的“MARRO”。
她抬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道极亮的火,
像枯井里突然跳出的电火花。
傍晚,林知夏以“疯子脚伤”为由,向王守海申请带人去卫生点换药。
王守海正忙着给公社写秋收总结,
头也没抬:“别让她乱跑,丢了扣你工分。”
卫生点帐篷里,碘酒味混着海腥。
疯子坐在床沿,忽然伸手抓住林知夏的衣领,
用近乎嘶哑的普通话快速道:
“他们要我背锅,电台是阿石,密码在王秋红枕头套,每月初一、十五,零点,频率7780。”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又开始前后摇晃,
嘴角流出涎水,恢复疯癫模样。
林知夏却听得浑身血液倒涌——
7780千赫,正是台湾“自由中国之声”备用频段。
出卫生点,夜色已浓。
林知夏没回仓库,径直走向椰林——
她要把最新情报塞进“死信箱”。
刚走到坡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
捂住她嘴,把她整个人拖进树影。
“别动!”
低沉的男声,带着硝烟味。
沈卫国。
他松开手,目光落在她领口——
那里被疯子抓出一道皱褶,
露出半截钢笔帽,金属反光像微型信号镜。
“又是你。”
沈卫国声音冷硬,却用身体挡住月光,
把她整个人裹在树影里,“下午去哪了?”
林知夏没答,只抬手,
在他左掌心快速写下三个数字:
“778”
写完,抬眼看他,
那目光像把软刀,轻轻抵在他喉结:
“沈副营长,想听疯子唱歌吗?”
十分钟后,坡底小石洞——
天然共鸣箱,海风灌进来,像给夜色加了一层变声器。
疯子被林知夏半扶半拖带到洞口,
沈卫国持枪守在阴影里。
林知夏用黎语轻声哄:“婶子,唱吧,唱给海听。”
疯子抬头,目光穿过树梢,落在看不见的远方,
干裂的嘴唇轻启,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海防线,坐标一九八,炮位三,弹药待补,夜莺请求归巢……”
调子竟是标准电报韵码!
沈卫国握枪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听懂了——
那是国军旧式密码本《韵目代日表》的格式,
把数字藏在韵脚里,
“一九八”对应文昌东郊海岸突出部,
正是我军临时弹药库坐标!
歌声戛然而止,疯子像被抽掉脊梁,软倒在地。
林知夏俯身,把她搂进怀里,
掌心摸到对方后背一层冷汗——
那是极度恐惧后的虚脱。
“她装疯。”
沈卫国低声结论,语气里带着兵刃出鞘的寒光。
“不,她是真疯,也是真清醒。”
林知夏把疯子额前湿发别到耳后,
“敌人给她做了前额叶穿刺,
想让她忘掉密码,
可肌肉记忆比神经更顽固,
她记得发报韵码,却记不住自己名字。”
沈卫国沉默,半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递过去,
动作生硬,却带着默认的歉意。
“接下来?”
“保护她,让她活下去,”
林知夏抬眼,眸色深得像刚被潮水灌满的礁洞,
“也让她带我们,找到那把真正的‘海钩子’。”
回村路上,月光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
偶尔重叠,又迅速分开。
快到仓库时,沈卫国忽然止步,
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林知夏,下次再写数字,别往我手心写。”
“嗯?”
“痒。”
他别过脸,耳根在月光下露出一点可疑的淡红。
林知夏愣了半秒,嘴角翘起一个极浅的弧,
像有人在黑暗里,悄悄把子弹上了膛,
却决定——
先不对准任何人。
仓库门阖上,夜色重新合拢。
林知夏把疯子安顿在角落,
自己坐在窗前,借月光写下最新一行密记:
“阮玲确认,金门旧部,
电台7780,初一、十五,
阿石控键,王秋红藏码,
目标:一九八弹药库。”
写完,她在页脚添了一个小小的“Δ”,
箭头却转向正北——
队部,
王守海办公室的方向。
远处,传来零点的钟声,
像黑夜合上保险,
也像某个人,
终于把枪口,
对准了真正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