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晴,有风。
晒谷场上的高音喇叭六点准时吼起《东方红》,尾音却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像一面褪色的旗。
林知夏端着搪瓷盆,排在领粥的队伍里,眼皮浮肿,却掩不住眸子底下那点微光。
昨夜她没合眼——
煤油灯下,她把日记本最后一页撕成指甲大的碎片,
浸水,捣成浆,重新压成一张“草纸”,
上面用米汤写下两行字:
“Δ在井台,发报人知。”
字迹干后与纸色融为一体,肉眼难辨,
只有碘酒轻擦,才会显出棕痕。
她把“草纸”折成四方,塞进裤袋,
像揣着一颗拉掉保险的手雷,
只等一个恰到好处的“失手”。
机会来得比预想更快。
七点整,沈卫国带着两名战士进场收检查——
三千字,连夜上交,字迹须工整。
知青们怨声载道,却不得不排成两列,把厚厚一摞稿纸双手奉上。
林知夏站在队尾,轮到自己时,
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扑向前,
搪瓷盆“当啷”飞出,白粥泼了沈卫国一裤腿。
“哎呀——”
她惊叫着去擦,右手在湿布上胡乱抹,
左手却顺势把那张“草纸”塞进他裤袋侧缝,
指尖轻轻一推,纸块顺着布纹滑到底,
与粥水混色,天衣无缝。
沈卫国猛地后退半步,枪口本能抬起,
却在看清是她时,硬生生停住。
“林知夏,你——”
“对不起,对不起!”
她连声道歉,声音大到足以让四周侧目,
右手仍在他裤腿上来回蹭,
指节“无意”地碰过枪带、弹匣、最后停在绑腿边缘——
摸到一处硬棱,方形,带散热孔——
微型指北针,或者,电台备用频率表。
沈卫国一把攥住她手腕,
掌心粗粝,温度滚烫,像刚退出枪膛的弹壳。
“够了。”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兵刃相击的火星。
林知夏抬眼,睫毛上还沾着粥水,
颤巍巍地抖,像随时会断的蛛丝。
两人对视不过两秒,
她却把全部信息塞进那道目光:
裤袋有东西,回营再看,
别声张,有人盯着。
沈卫国松手,转身,口令却照常下达:
“检查完毕,各班带回,上午挖防空洞,两点验收!”
无人注意到,
他离开时,右手看似随意地插进裤兜,
指腹在湿布内侧,摸到一块突兀的硬纸。
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跳,
像鱼漂轻点,水下的钩已咬住饵。
上午的劳动是挖防空洞,地点在村北鸡爪坡。
土质含砂,一镐下去,只啃出浅浅白痕,
却震得虎口发麻。
林知夏被分到最外侧,与王秋红同组。
铁锹每挖一次,王秋红就盯她一次,
目光像钝锯,来回拉。
“首都来的,细皮嫩肉,可别把锹柄折了。”
林知夏笑笑,突然“咔嚓”一声——
锹柄真的断了,裂口新鲜,像被人提前锯过。
她顺势跌倒,掌心在砂砾上蹭破,血珠滚成一条细线。
“报告!工具损坏!”
她举手,声音清亮。
带队的是沈卫国的通讯兵小赵,
立刻跑来,目光在她流血的手背停了一秒,
“去坡下卫生点包扎,换把锹。”
——正合她意。
卫生点设在坡底椰林,单独一顶草绿色帐篷。
林知夏掀帘进去,刚坐下,
背后帐布忽然被掀开,
沈卫国闪身而入,
手里捏着一团被粥水浸得发硬的“草纸”,
碘酒瓶在指间晃,像随时会砸下的审判。
“解释。”
他声音低冷,却把瓶子递给她,
动作带着矛盾的克制。
林知夏没接,只伸出左手,
掌心向上,血痕已凝成紫痂。
“先帮我消毒,我告诉你谜底。”
沈卫国盯她两秒,拧开瓶塞,
碘酒棉球压上伤口,刺痛像电流窜上臂弯,
她却连睫毛都没颤。
“可以说了?”
“纸上的字,得用碘酒擦。”
她轻声提醒。
沈卫国把草纸摊在急救箱上,
棉球轻轻一划,
棕痕浮现,字迹像从水底浮出的尸体:
“Δ在井台,发报人知。”
他眉心猛地一跳,
“你怎么知道Δ?”
林知夏抬眼,目光亮得吓人:
“我还知道,昨夜你枪带下沾了航空煤油,
而井台补丁上的油渍,也是同款。”
沈卫国沉默,
帐篷外,风掠过椰梢,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鼓掌。
半晌,他拉过凳子坐下,
声音压到最低,
“林知夏,你到底是谁?”
“一个想活下去的知青。”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也是一个,不想看敌人把南海布防图送出去的中国公民。”
空气像被拉紧的弦,
任何一点呼吸,都可能触发扳机。
最终,沈卫国先开口,
却是一把匕首,割开了弦:
“我需要证据,不是你的推理。”
林知夏从裤腰暗袋,掏出那两枚铜质齿轮,
并排放在急救箱上,
齿缺相对,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一枚,疯子给的;一枚,阿黎身上搜出的;
齿数、缺角、重量,完全相同——
村里有人在批量生产‘身份牌’,
用来区分自己人。”
沈卫国拿起齿轮,
指腹摩挲缺角,眉宇渐渐凝成一道锋利。
“你想让我怎么做?”
“今晚,再巡一次井台,
带上你的人,但别带电台。”
她声音低却稳,
“如果我能让你‘听’到敌特发报,
我们就合作;
如果听不到——”
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你把我当特务关起来,我绝无怨言。”
沈卫国盯她良久,
忽然伸手,把碘酒瓶“啪”地阖上,
声音轻得像给枪合上保险。
“好,就今晚。
但记住——”
他俯身,眸色深得像刚被海水灌满的礁洞,
“如果这是局,
我第一个拉枪机的,一定对准你。”
林知夏笑了,
眼角弯成月牙,
却透出冷冷的铁光:
“如果这是局,
我第一个欢迎子弹,
但请瞄准这里——”
她抬手,指尖点住自己眉心,
“别打偏,
省得浪费国家一颗花生米。”
沈卫国掀帘而出,
阳光像刀,劈进帐篷,
在林知夏脚前斩出一道明暗分明的线。
她低头,把两枚齿轮重新套回手腕,
铜质冰凉,像一副最小号的镣铐,
却也像——
一把钥匙,
终于撬开了合作的第一道锁。
帐外,高音喇叭又一次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
歌声被海风撕得七零八落,
却掩不住她心底那声低低的回响:
——鱼,已咬钩。
接下来,
就看谁能把谁,
拖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