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北郊雪停。灰白的公路像被拖拉机犁过的冰带,一直削到天地尽头。秀禾踩着豁口的胶底棉鞋,鞋底“嚓嚓”啃冰,二十里路,三轮颠到一半坏轴承,她只能边走边抱腹——孩子七个月,硬得像颗小南瓜,坠得腰眼发酸。
监狱大墙在望时,太阳刚冒头,铁门上的国徽镀一层冷光,却没有丝毫暖意。岗亭外,赵卫国已等在风里,军大衣褪成灰白,呼出的气刚出口就被吹散。
“陆林氏?”他抬眼,对得上照片里那个单薄女人,只是肚子比想象更大。
“赵同志,我来见正阳。”秀禾把挎包护在前头,像护着最后一块盾牌。
赵卫国扫向她身后——没有家属陪同,没有手续袋,“证件?”
“没有结婚证。”她递上那张被体温暖热的名片,背面添了新的铅笔字——
“孕妇林秀禾,申请会见丈夫陆正阳,盼准。”
赵卫国皱眉,抬手看表:“七点整,我带你进去,但只给十分钟,且不许刺激犯人。”
秀禾点头,脚步却猛地踉跄,一夜奔波的脚腕肿得发亮。赵卫国伸手,她下意识避让,自己撑住冰冷的铁栏,“能走。”
岗哨拨通电话,核实、登记、安检,一道道程序像钝锯来回拉。金属探测器扫过她腹部时,蜂鸣器叫得尖锐,秀禾慌忙掏出兜里那枚铜质纽扣——陆正阳唯一留下的东西。
赵卫国目光微顿,没有没收,只侧身挡住风口:“收好,里面不能带金属。”
厚重铁门“咔哒”解锁,声音脆得像除夕的破冰杵。秀禾深吸气,一步跨进阴影。
门内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两侧高墙电网,雪光被切成窄缝。她抬头,隐约看见瞭望塔上移动的枪口,黑森森,像给天空缝了枚冷漠的扣子。
“跟紧。”赵卫国走在前面,皮靴踏出均匀的节拍。秀禾拖着半肿的脚,尽量踩进他的脚印——大的套小的,像把渺小的自己嵌进一个暂时安全的模板。
尽头是会见楼,灰墙里嵌着铁窗。登记员递给她一张硬卡:
“编号:0316,姓名:陆正阳,关系:?”
笔尖悬空的瞬间,秀禾写下“配偶”两个字,铁划银钩,比任何签名都重。
十分钟后,铁门侧的小窗“哗啦”拉开,里面有人喊:“0316,上堂。”
赵卫国压低声音:“十分钟,只问家事,别谈案情——这是为你,也是为孩子。”
秀禾点头,心脏却撞得胸腔发疼。她护住腹顶,迈步进去。
门在身后合拢,世界像被折进一只密封铁盒,只剩前方窄小的玻璃隔窗透出微光——
那里,一张苍白面孔缓缓升起,眉目熟悉,却剃着青森的光头。
陆正阳。
七年刑期,从这里开始;
她的千里,也在这一刻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