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州府火车站，夜里十点。
站房顶灯坏了一排，剩下的一半在寒风中忽闪，像被谁掐着脖子喘气的萤火虫。
秀禾被人流挤下地道，脚腕的旧伤再受冷，肿得连棉鞋都发亮。
她身上只剩九块四毛钱——李婶的十八块，扣去半道买馒头与车票，如今捏在手心，汗津津的几乎要化。
二
出站口的大铁栏拦住去路，检票员催票。
她递上那张皱巴的绿皮车票，却被一把拦下：“补票！儿童票不足，差十块！”
九块四，差六毛。
她翻遍口袋，摸出半包“大前门”——在候车室捡的，只剩三根。
“同志，这个抵，行不？”
检票员皱眉，一把推开：“少来这套！”
后头人潮汹涌，她被挤得后退，鞋跟踩空，差点仰倒。
三
就在检票员要关铁栏时，有人从后面伸手，替她递上一张十元。
“我替她补。”
声音不高，带着微微的沙。
秀禾回头，看见一个穿灰旧军大衣的男人，三十出头，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
她下意识警惕：“我不认识你。”
男人没理会，把钱拍在台面，推她一把：“先出去。”
四
站前广场，风像剔骨刀。
男人止步，点燃一支烟，火光映出他左眉尾一道浅疤。
“票钱不用还，”他吐口烟，“我只问一句——怀孕，还一个人乱跑？”
秀禾攥紧挎包，目光戒备：“你是谁？”
男人掸了掸烟灰，声音低而快：“姓赵，看守武警转业的。你男人陆正阳，我曾经的犯人。”
一句话像钉子钉进耳膜，她浑身血都涌到头顶。
五
“他人在哪？”她几乎破音。
赵警官抬眼望了望远处霓虹，语气平静：“半个月前移交军法处，押去北郊监狱医院。重婚案加经济问题，判了七年。”
七年。
秀禾踉跄一步，掌心覆腹——孩子连名字都还没有，父亲已被数字钉死。
她抬眼，眸子黑得吓人：“我要见他。”
“今天太晚，明早六点，北郊监狱接见室。”
赵警官掐灭烟，补充一句，“带户口本、结婚证，原件。”
秀禾苦笑：“没有。我们……没领证。”
男人皱眉，似在权衡，半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明早七点，我在大门口等你。没证也能见，但得走特殊程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腹部，“只许谈家事，不准喊冤。”
六
她捏着名片，找最便宜的通铺旅馆。
一晚八块，公用厕所，水管冻裂。
大通铺里横七竖八睡着打工返乡的女人，呼噜与孩子的啼哭交织。
她靠墙坐下，把挎包当枕头，脚腕用毛巾紧扎，减轻肿涨。
灯一关，黑暗像布袋罩下，只剩远处火车站的汽笛，一声长一声短，像给黑夜缝补丁。
七
半夜，下腹隐隐坠疼。
她摸去厕所，内裤见红，指甲盖大一小片，鲜艳得刺目。
医生的话在耳边炸开——“再出血，必须住院保胎！”
她靠在斑驳的水泥墙，深呼吸，把眼泪生生咽回。
“孩子，再撑一撑，等见了爹，娘就带你休息。”
八
她不敢再睡，回到铺位，从挎包掏出那份被雪水泡过的诉状。
纸已干，皱如老树皮。
她借走廊昏暗灯泡，把开庭时间、请求事项又看一遍，最后用圆珠笔在“证人”一栏，添上“赵××，原看守所武警”一行字。
写罢，她将诉状贴身放好，像给明天系上一根救命绳。
九
凌晨五点，通铺的闹钟此起彼伏。
她轻手轻脚下地，用冰水洗了把脸，脚腕肿得发亮，鞋已穿不进。
她索性把鞋后跟剪开，当拖鞋趿拉。
走出旅馆，街灯未灭，风卷雪砂，打在脸侧生疼。
她抬头，东边天际泛起一线蟹壳青，像钝刀割开夜的厚布。
十
北郊监狱在城外二十里，公交未开班。
她走到路口，拦下一辆送菜的三轮。
司机见她大肚子，心软，收两块，让她坐菜筐。
车“突突”前行，雪粒打在车棚帆布，像无数细小的鼓槌。
她手护腹部，感受孩子轻微的胎动——
一下，两下，
像黑夜里的密码：
“加——油——”
晨曦渐渐铺开，监狱大墙的影子在雪野浮现，高而冷，像一道生铁铸的门槛。
秀禾深吸一口冰渣空气，抬手抹去眉睫上的霜。
末班车已抵达，
而她，
要把七年折成七天，
把铁门折成纸门，
一脚踹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