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三,鞭纸未扫,雪又轻飘。
天刚麻花亮,秀禾踩着“咯吱”作响的碎红,一拐一拐走到李婶家。
脚腕的纱布渗着冻血,她却把背脊挺得笔直——像给未出世的孩子搭一条看不见的桥。
“婶,我决定去找陆正阳。”
李婶正喂鸡,手里搪瓷盆“当啷”掉地,鸡食撒成一片黄雪。
“你疯了?大着肚子,路滑人黑,去哪儿找?”
“去县里看守所,先问人在不在;若在,就申请会见;若不在——”
秀禾深吸一口气,眼底燃着冷火,“我就一路告,一路问,直到把他挖出来。”
二
她没多说细节,只把诉状副本、孕检单、退信一一塞进一只旧军挎——那是李婶亡夫留下的,帆布发白,却结实。
李婶拦不住,叹气进屋,从炕席下摸出三十块钱,票子皱得能立起来。
“客车票一块二,到县城再买碗热面吃,别空着肚子。”
秀禾没推辞,把钱放进贴兜,又把钱往外拿——她只拿十八,留十二在李婶手心。
“婶,替我顾着点娘家,别让我爹知道。”
三
村口小巴每天一班,七点发。
秀禾到时,车已喘着白烟,司机在跺脚取暖。
她前脚上车,后头就跟来两个男人:一个穿旧军大衣,一个披羊皮袄,帽子压到眉棱,只露精亮的眼。
秀禾拣了单座,手护腹部,眼睛盯着窗外——
雪野无垠,像一张没写字的诉状,等她用脚印去盖公章。
四
车轮碾上石桥,车身猛地一歪。
秀禾被抛起,又重重落座,小腹一阵坠痛。
她咬牙,掌心覆肚,低声哄:“没事,娘在。”
痛觉未散,她忽觉后颈发毛——
后视镜里,穿军大衣的男人正盯着她,目光像钝钩,一寸寸往上提。
五
县城终点站下客,风雪更硬。
秀禾随着人流出站,脚腕肿得塞不进棉鞋,只能半拖半行。
她打听到看守所地址,往西走,要穿过一条铁道。
铁道上积着雪,枕木黑黄,像一条冻僵的巨蟒。
她刚踏上去,背后忽有人喊:“陆正阳的老婆!”
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她血液瞬间结冰。
回头,正是车上那两人。
军大衣摘下口罩,露出左眉刀疤——
她认得,是除夕夜在陆家赌局里散烟的“皮夹克”。
“嫂子,别乱跑,跟我们回去。”
男人说话客气,手却伸进怀里,隐约露出半截手铐似的铁器。
六
秀禾后退一步,脚底枕木打滑,整个人摔坐在铁轨上。
冷意顺着脊背往上爬,小腹再次抽紧。
她顾不得疼,反手从挎包摸出那张孕检单,啪地拍在雪里。
“别过来!我肚子里有孩子,出事就是两条命!”
刀疤男愣了半秒,笑出声:“我们接你,就是保孩子。”
说话间,两人同时逼近,雪被踩得嘎吱乱响。
七
远处汽笛忽响——绿皮火车进站。
雪雾中,车头灯如巨眼,扫得铁轨发亮。
秀禾趁他们侧头,猛起身,往月台方向冲。
脚腕钻心地疼,她却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好像所有退路都被这一阵笛声吹得折叠,只剩向前。
八
月台入口有检票员,见她大肚狂奔,吓了一跳,伸手拦。
秀禾把孕检单塞到他手里:“后面有人贩子!求您拦着!”
检票员一怔,下意识伸臂挡住刀疤男。
就是这一秒空档,她钻过人群,闪进候车室。
屋里生着火炉,热浪扑面,她却冷得牙关打颤。
回头看,刀疤男被检票员纠缠,只能远远指着她,嘴型凶狠——
“等着!”
九
炉火旺,她找长椅坐下,掌心护腹,感受孩子微不可闻的胎动。
那一下一下,像黑夜里的电报:
“我——在——”
她忽然笑了,眼眶却酸胀。
“好,我们一起逃。”
她低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承诺。
十
火车检票广播响起:“开往州府的K874次开始检票……”
她抬头,电子牌红字闪烁,像雪夜唯一的火星。
她不知道州府有没有陆正阳,但她知道——
留下,是绝路;
往前走,或许还能把“被告”两个字,改写成“父亲”。
她扶着椅背站起,一瘸一拐,随人流往检票口。
背影瘦小,却在蒸汽与雪光交织的月台上,被拉得老长——
像一支离弦的箭,
箭镞是她未出世的孩子,
箭羽是她刚刚点燃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