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夕下午,雪停得干净,村子上空飘起零星的鞭炮纸,红得刺眼。
秀禾被李婶搀着回陆家,医生给的“绝对卧床”在乡下只兑现了三天——年关一到,外人再好,也不好总赖在人家床上。
她右脚腕缠着纱布,肚子仍坠,却硬撑着走,一步一步像踩刀背。
李婶挑开陆家院门的棉帘,热气没扑出来,反倒是一股子冷香先钻进鼻腔——供桌上的长明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灯油凝成白脂。
二
灶房屋顶积着厚雪,烟囱短,冒出的烟刚出头就被风掐灭。
秀禾掀开锅,锅里只有半锅早上剩的玉米粥,粥面结着冰皮,像一张褪色的旧黄绸。
她皱眉:年夜饭,就吃这个?
北屋传来“哗啦”一声,她循声过去。
陆保田坐在炕桌前,正把一副旧扑克牌搓成扇形,对面是后村王屠户,两个半大孩子围着抢糖。
糖是硬块水果糖,红绿包装,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三
“爹,晚上吃什么?”秀禾扶着门框问。
陆保田眼皮不抬:“案板上有白菜,缸里有咸萝卜,想吃什么自己弄。”
王屠户抬头,目光在她腰腹溜一圈,笑得牙花子发亮:“侄媳妇,听说你怀了?可得多吃点,孩子才有膘。”
秀禾胃里一阵翻,没接茬,转身回灶房。
李婶气得低声骂:“老赌鬼,拿儿媳妇当招牌!”
秀禾拽住她袖子:“婶,你回吧,大过年的,别沾晦气。”
四
李婶走后,院里真正冷清。
秀禾把粥倒回锅里,舀两瓢水,抓把面,搅成糊涂,又切半棵冻白菜,撒点咸盐,算是“更岁汤”。
锅开时,她忽然想起娘家:此刻妈该在灶前炸麻叶,爹会贴对联,弟弟偷吃刚灌好的血肠——
那热闹像隔世的戏,锣鼓点远远,听不清也看不见。
她摸出手机,一格信号也没有,只好对着黑屏照自己:
脸瘦得脱了形,颧骨两团冻红,像抹了劣质胭脂。
她笑一下,屏幕里的女人跟着裂嘴,却比哭还难看。
五
陆保田的赌局持续到傍晚。
秀禾把“更岁汤”盛三碗,自己留最小的一碗,其余端进屋。
炕桌上堆满零钱,王屠户面前最多,他抓起碗“呼噜”一口,立即皱眉:“咋没肉?”
陆保田讪笑:“明天买,明天买。”
秀禾站在门槛,声音不高不低:“爹,我脚疼,先回屋。”
陆保田正输得眼红,挥手像赶苍蝇:“去去去,别碍老子手气!”
六
东屋没生火,墙上霜花连成一片。
秀禾拖条板凳,把仅剩的煤球搬进脸盆,浇点煤油,点燃,火苗“噗”地窜起,映出她一双深眼。
她从炕席下摸出那张被雪水浸过的诉状,逐字摊平,放在火盆上方烘烤。
纸慢慢卷起,像冻僵的蛇恢复知觉,墨迹却愈发黑,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痂。
七
窗外有人放二踢脚,“咚——啪”震得窗纸鼓动。
第一声炸时,她腹部猛地一紧,仿佛孩子也被惊醒。
她伸手覆腹,低声哄:“别怕,是过年。”
话出口,泪却滚下来,砸在火盆里,“滋啦”一声,化作短促白烟。
八
子时将近,赌局散场。
陆保田输得精光,脚步踉跄,站在东屋门口,酒气喷涌:“死丫头,明儿去王屠户家拿肉——他答应的,五千块债,肉管够!”
秀禾背对他,把诉状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衣袋,声音平静:“爹,五千块我认,拿我命还都行,拿我换,不行。”
陆保田愣住,似没料到一向闷葫芦的儿媳敢顶嘴,随即暴怒,抓起门边的扫炕笤帚砸过去。
笤帚柄擦过她额头,血线顺着眉尾滑进嘴角,腥甜。
她没擦,也没回头,只轻轻吹火盆,火苗蹿高,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硕大而摇晃。
九
旧年最后一记钟声从村部大喇叭传来,哑而沉。
秀禾端起早已冷透的“更岁汤”,对着漆黑窗外,遥遥一举:
“爸妈,新年好。”
“孩子,新年好。”
“我自己,新年也好。”
三口冷汤下肚,冰得牙根发麻,却浇不灭喉间那团火。
十
年初一,天未亮,她踩着碎红纸屑,一拐一瘸,向村口去。
雪风如刀,她倒觉得清醒:
冷掉的饭,可以再热;
冷掉的家,必须离开。
她把火盆余烬埋在雪下,像埋一颗秘密火种。
背上的小包,诉状、孕检单、照片,一件不少——
那是她的“年夜饭”,也是她通往春日的单程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