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夜。
雪从午后飘到点灯,垫高了一尺,把村路压成一条硬壳的蛇。
秀禾揣着诉状,去乡里派出所盖章。回程时,天已黑透,雪光反照,像给世界糊了层铅白的封皮。
她穿的是陆家给的旧军大衣,里子掉棉,袖口裂口,风一吹像刀背刮腕。
最沉的是怀里那包材料:诉状、孕检单、退信、北厢房铁链照片,全用塑料袋裹了三层。
她手护在小腹前,一步一步,脚印很快被雪填平,像没人来过。
二
村口石桥是必经之路。
桥无栏,石板上冻出琉璃壳。
秀禾脚刚踏上去,“哧溜”一声,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心。
她下意识侧身,护住肚子,后背重重磕在桥沿。
疼像钝锯,从尾骨锯到心口,雪沫飞进嘴里,化成冰针,扎得她直打哆嗦。
她挣扎爬起,却发现右脚腕扭了,一动就钻心疼。
四周无人,风卷雪粒,打在脸上像砂纸。
她喊了两声“有人吗”,嗓子立刻被冷气割破,声音碎成白雾。
三
手机当然没有,村路离最近的人家还有半里。
她深吸一口气,把右脚往雪里踩,借寒气暂时麻了痛觉,拖着步子往前挪。
一步,两步,雪壳破裂,像谁在暗处撕信纸。
小腹突然发紧,像被绳子勒住,接着是一阵坠胀。
她吓得不敢再走,扶住路边枯槐树,缓缓蹲下。
“娃,别怕,娘在。”
她低声哄,声音抖得不成调。
雪落在她睫毛上,化成水,像替她在哭。
四
远处忽有手电光晃动,黄得像豆。
她拼命挥手:“这里!”
光点渐近,竟是李婶,披一件羊皮袄,嘴里哈着白气。
“我就瞅着像你了!这黑灯瞎火的——”
李婶话没说完,已看见她脸色惨白,忙架住胳膊。
“摔着了?”
“嗯,脚崴,肚子……紧。”
李婶低头一瞅,雪地里一滩暗红,筷子粗,像谁甩的朱砂。
“见红了!”
她声音变了调,忙把秀禾一只胳膊搭自己肩上,“不能拖,得去卫生所。”
五
卫生所在邻村,抄近路要翻坡。
雪深没过小腿,李婶矮,走三步退两步,很快喘成破风箱。
秀禾咬牙:“婶,你回去叫人,我在这儿等。”
“放屁!冻一夜,大人孩子都得完!”
李婶骂完,竟蹲下身,把秀禾往自己背上拽。
五十多岁的女人,干瘦,骨头硌人,却硬是把秀禾背了起来。
雪壳承重,“咔嚓咔嚓”一路裂,像给她们鼓掌,又像给她们送葬。
六
坡顶,风更硬。
李婶脚下一滑,两人一起滚下半米,雪灌进脖子,瞬间化成冰水。
秀禾拼命用手护腹,李婶则用手肘垫住她后脑。
停住时,李婶的羊皮袄被树枝划开,白絮乱飞,像拆散的旧棉鞋。
她来不及看伤,先问:“肚子咋样?”
秀禾感受了一下,疼还在,却不再坠,血似乎也没继续涌。
“好像……轻点了。”
“那就走!”
七
夜里十一点,卫生所终到。
村医是个刚毕业的小伙子,见状立刻挂点滴:止血敏、黄体酮。
“先兆流产,得静卧,再出血就必须送县医院。”
李婶掏出皱巴巴的十块,又撸下银镯子:“先押着,你去开药。”
秀禾躺着,听窗外雪粒敲打铁皮屋顶,叮叮当当,像无数细小的铁钉钉命运。
八
药液一滴一滴,进入血管,也进入她焦灼的心。
她摸出塑料袋,发现诉状被雪水浸湿,字迹糊成墨云。
北厢房铁链的照片却奇迹般完好,冷光一闪一闪。
她攥着照片,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娃,你看,这就是你爹留给咱们的‘嫁妆’。”
九
凌晨两点,血止。
村医说能保住,但须绝对卧床半月。
李婶松口气,瘫坐在凳子上,才发现自己膝盖肿得像发面饼。
秀禾拉住她手,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婶,我欠你一条命。”
李婶摆手:“先欠着,等你娃出生,让他给我磕三个响头。”
十
回村的路,雪停了。
东方泛起蟹壳青,像渗了冷油的墨。
李婶借来平板车,铺两床棉被,把秀禾推回去。
车轱辘碾过新桥,桥板上的血迹已被雪覆盖,半点看不出。
秀禾望着泛白的天,伸手接一片雪。
雪在掌心没化,像小小的纸钱。
她合拢五指,轻轻捏碎,对腹中的孩子,也对自己说:
“记住这一夜。
桥会结冰,雪会埋路,
但娘会把状纸上的每一个字,
焐热了,焐化了,
变成咱母子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