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二,龙抬头。
雪化了,泥路翻浆,车辙里积着冰碴与牛粪,像一锅煮烂的骨头汤。
秀禾踩着咯吱的冰碴去镇邮局,怀里揣着昨晚写好的信——
“陆正阳:
孩子已有三月,大夫说胎心稳。
随军证未办,欠款利滚利,爹欲卖房抵账。
望你回信明示,我下一步往哪走。
秀禾”
信封背面,她用铅笔描了小小一只虎头鞋,鞋底朝外,寓意“避邪”。
二
邮局柜台仍是那位老花镜阿姨,鼻尖沾蓝墨水。
“部队番号?”
“××守备团。”
“地址确定?”
“确定。”
阿姨“啪”一声盖邮戳,戳印把虎头鞋踩成一朵残梅。
秀禾道谢,转身那刻,忽然听见玻璃门后有人低笑:“又一个傻军嫂。”
她低头,把围巾往上拉,遮住半张脸——也遮住发烫的自尊。
三
信寄出,日子像锈住的齿轮,转得慢且响。
她每天去村口等绿邮车,等到夕阳把影子压成薄片。
第十天,邮车终于停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封“退信”。
信封上,红色长条印章刺目——
“查无此人,退回原址”。
八个字,像八颗棺材钉,把她的希望齐根钉死。
四
她拿着信,蹲在田埂后,拆开。
里头是她自己写的那张纸,只是被揉得发毛,虎头鞋背面多了一行陌生的钢笔字:
“别再写信,他不在编制。”
笔迹瘦硬,像冰刀划破玻璃。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小腹被谁攥了一把,冷汗顺着尾骨往下滴。
五
傍晚,陆家灶房。
她拨通村里唯一的手摇电话,转接县武装部。
接线员声音脆得像瓷片:“××守备团去年整编,已撤番。”
“那人呢?”
“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电话“咔哒”挂断,只剩嘟嘟盲音,像雪天掉进冰窟的回声。
秀禾握着话筒,指节发白,耳膜里却回荡另一句话——
“他不在编制。”
不在编制,意味着:
没有单位,没有档案,没有军邮通道;
也意味着——
她和孩子,连梦里那条随军的小路,被一刀斩断。
六
夜里,她发低烧。
东屋炕席被汗水洇出一个人形,像提前为自己描了尸影。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废弃靶场,雪覆壕沟,靶纸碎成白蝶。
远处,陆正阳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背对她,越走越远。
她喊,嗓子却发不出声,低头看,肚子扁平,孩子不见了。
惊醒时,窗外正刮风,窗纸“噗噗”鼓动,像有人在外面拍掌。
她摸向小腹,微微隆起还在,却冷得像一块埋在地下的石头。
七
第二天一早,陆保田堵在房门口。
“钱凑咋样?”
他眼里血丝织网,显然一夜赌桌。
秀禾递上退信,声音沙哑:“部队撤了,人找不到。”
陆保田接过,只看一眼,就把信纸团成团,扔进灶膛。
火苗“轰”地窜起,把他的脸照成猪肝色。
“找不到人,就找人替。”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扔下一根套索。
秀禾没听懂,直到他补一句:
“后村王屠户,前年死了老婆,留两个娃,愿意出五千‘续弦’,连债务一起扛。”
原来,公公打算用她换赌债。
她的子宫、她的户口、她的后半生,被估了明码:五千块。
八
午后,她独自去玉米垛。
雪化后的秸秆湿重,霉味刺鼻。
她掏出那封被揉皱的退信,展平,折成一只小船,放进排水沟。
泥水很快浸透纸船,虎头鞋的影子化作一缕红丝,被漩涡卷走。
她看着纸船沉没,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尖细,像谁把瓷碗摔成两半。
笑完,她抬手抹脸,掌心全是泪,混着泥,像给皮肤刷了一层保护色。
她对自己,也对孩子说:
“信断了,路没断。
没人发证,我自己写;
没人盖章,我自己按手印。”
九
傍晚回村,她绕道去了李婶家。
“婶,你娘家表姐不是在县妇联?”
“咋?”
“帮我约个时间,我要告——”
她停顿,深吸一口气,声音低而硬:
“告陆正阳重婚,告我公公买卖婚姻。
他们要不给随军证,我就自己把这张纸——”
她拍了拍肚子,“送到法庭上去。”
李婶被这话吓得锅铲掉地,砸出清脆一声。
秀禾却弯腰拾起铲,递回去,目光平静:
“婶,你放心,我不哭不闹,我只要一条活路。”
十
夜里,她坐在炕桌前,借煤油灯的光,重新摊开一张白纸。
没有部队地址,她就写县人民法院;
没有丈夫番号,她就写“被告陆正阳”。
写完,她把那支写秃的铅笔削尖,在落款处狠狠画押——
笔尖戳破纸,像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窗外,北风卷着碎雪,呼啸着掠过北厢房的破门。
铁链“哗啦”一声,似在回应。
秀禾头也不抬,只把写好的诉状折成四方,压进贴身的布包里。
信已断,
纸却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