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公路尽头
雪在凌晨四点终于停了，省道像一条被压路机碾平的灰带，伸向看不见尽头的北方。路肩的积雪被车灯照得泛蓝，偶尔有夜行货车呼啸而过，卷起冰渣，像巨兽甩尾。
小满牵着阿豆，站在收费站入口最外侧的匝道。她脚上的蒲草鞋早已磨穿，塑料底开裂，每走一步都发出“啪嗒”声，像在为最后一段荒野打拍子。阿豆把毛绒熊背在身后，熊耳被风吹得笔直，像一面褪色的旗。
他们必须拦一辆车，必须在天亮前离开县城地界——福利院发现逃夜只是时间问题，而电网、警车、摄像头，随时可能从雪幕里钻出。
第一辆货车驶来，红色尾灯拖出长长光尾。小满伸手，拇指竖起，手臂与灰白天色形成锋利对比。司机减速，却只是好奇地按了下喇叭，便加油离开。第二辆、第三辆，同样如此。北风把她的手指吹得青紫，她却固执地保持姿势，像一株不肯倒下的枯苇。
第四辆车来了。
那是一辆老旧的蓝色解放牌，车厢蒙着油布，车头喷绘“顺风快运”，挡风玻璃后挂着一只褪色的招财猫。司机约莫四十岁，胡子拉碴，却有一双带笑的眼睛。他踩下刹车，车轮在雪里发出“吱——”的呻吟，停在距离两人十米外。
“去哪儿？”司机摇下车窗，热气混着烟味扑出来。
“北上，”小满声音沙哑，却稳，“能到哪儿算哪儿。”
司机扫过他们开裂的鞋、冻得通红的耳、背后那只滑稽的熊，最后落在小满的眼睛里——那里面有种被磨得发亮的决绝，像冰面下的火。
“车费怎么付？”司机吐出一口白雾，“我可不收承诺。”
小满攥紧拳头，又松开。她掏出腰间最后一卷草鞋绳，以及那本《十万个为什么》：“我们可以讲故事，”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讲一路，抵一路油费。”
司机愣住，随即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公路尽头滚出回声：“行啊！老子跑长途十年，听腻了电台评书，换个童声版。”他推开车门，“上车！副驾给你，故事不好听，半路扔下去。”
车门合拢，暖气扑面，玻璃隔绝了北风。发动机低吼，货车重新驶入黑夜，像一艘驶入深海的铁船。
“讲吧，”司机点了一支烟，把车窗开条缝，“从哪儿开始？”
小满深吸一口气，暖气灌进肺里，带起一阵眩晕。她望向挡风玻璃——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两道半圆，像打开的话筒。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升起，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与平静：
“我叫林小满，十二岁，出生在一场暴雨里……”
故事从暴雨开始，到衣柜结束——被锁、被丢、被逃；桥洞、垃圾山、烟头烫出的疤；六爷的草药、蒲草鞋、阿豆的第一声“姐”。她讲得很慢，像把一路捡拾的碎片，一块块拼成镜子，照给陌生人，也照给自己。
司机沉默，指间烟灰积了很长，却忘了弹。仪表盘灯光映着他侧脸，胡茬像被镀上一层金。
讲到衣柜时，小满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车门把手，仿佛那是当年的锁舌。她低声补充：“我逃了两次。第一次，是被黑暗推出去；第二次，是我把黑暗撕开。”
阿豆靠在她膝头，抱着熊，小声补充：“姐，甜。”他发音仍生涩，却像给故事加了个注脚——苦尽回甘。
故事讲了四十公里，跨越两个服务区。油箱指针从半格滑到四分之三，司机却丝毫没有减速。
“后来呢？”他问，声音哑得像被烟薰过，“你们去哪？”
小满望向窗外——天幕正从墨蓝转为灰白，黎明像一把缓慢拉开的刀，劈开黑夜。她轻声答：“去找一个没有锁的地方，也许是一座图书馆，也许是一条能自己掌舵的船。”
司机笑了，这次笑得短促，却用力：“成！老子车开到下一个大枢纽——Y市，再往北就是省城。枢纽有长途、有火车、有图书馆，也有船。”他掐灭烟，伸手在仪表盘下摸出一张旧高速票，背面空白，递给小满，“把这个当车票，到站交回，故事算尾款。”
小满接过，纸质粗粝，却带着暖。她低头，在票背写下一行字：
“叙述=车票，自由=终点。”
Y市收费站出现在视野里，天已大亮。收费亭的顶棚像一排巨大的白色翅膀，把初升的太阳托在掌心。
司机靠边停车，打开车门，冷空气灌进来，却不再刺骨。小满把高速票折好，塞进《十万个为什么》的扉页，与柳婧的名片并排。她跳下车，回身把阿豆也抱下，然后朝司机深鞠一躬——不是乞讨的躬，是平等的致谢。
司机摆摆手，发动引擎，却在离开前摇下车窗，冲她喊：“小满，下次讲故事，记得收门票！”
货车重新驶入车流，红色尾灯在晨曦里渐渐模糊，像一颗远去的星。
小满站在收费站入口，看车辆穿梭，看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看阿豆把熊高举过头顶——熊耳被风吹得笔直，像两支小小的桅杆。她忽然意识到，一路走过的荒野：桥洞、垃圾山、烟头烫、电网高墙，都在这一刻被划上了句号。
她手里没有车票，却拥有第一张“叙述”的船票——那是她用自己的故事换来的，也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世界交出自己，换得回应。
“走吧。”她牵起阿豆，跨过收费站的白色栏杆，像跨过一条看不见的边界。身后，荒野落幕；前方，人声鼎沸，星火未燃的都市在招手。
叙述已启程，车票已兑现。
而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