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霁,日头像被冰水淬过,白而钝。
秀禾踩着冻硬的车辙去乡里,背一只空蓝布包,包底躺着那封“羁押通知”。
她要问三件事:
1.
陆正阳到底关在哪;
2.
没扯证能不能给他送棉衣;
3.
随军证——这词她从李婶嘴里听说,据说有了它,老婆才能随部队住,娃才能落户。
二
乡武装部在旧祠堂里,门口两尊石狮,一只缺眼,一只断牙。
门房老头听明来意,伸手:“随军证?先拿结婚证。”
秀禾把事先写好的纸条递过去,上面工整抄着陆正阳的部队番号。
老头瞥一眼,像扫一张过期粮票,直接扔回来。
“黑户家属,不受理。”
一句话,把她连人带肚里那块肉,钉在门槛外。
三
她转去派出所。
户籍窗口坐着女警,烫发尾翘起,像金色小钩。
秀禾说明情况,女警皱眉:“孩子要落户,必须出生医学证明、结婚证、父亲页,少一不行。”
“可娃爹被关……”
“关啥?重婚?”女警声线陡高,引得后排办事的人都抬头。
那一秒,秀禾觉得自己像被剥了皮的兔子,内脏晾在冷气里。
她攥紧布包,低头退出,鞋底在瓷砖上拖出半道湿印——雪化了,像偷偷哭。
四
午后,她蹲在供销社后墙根,从兜里摸出小本子,一字一句抄告示:
“军属凭随军证可优先购票、分配住房、子女入学……”
每抄一行,肚子就悄悄抽一下,仿佛孩子也在读,也在急。
抄到“子女入学”,她忽然想起北厢房那条铁链——
没有随军证,娃就是那条链,锁不进光明,只能锈在黑暗。
五
回村路上,经过一片玉米秆垛。
风把秆叶吹得哗啦啦,像无数嘲笑的掌声。
她站住,从怀里掏出那张羁押通知,对折,再对折,折成指甲盖大,用力塞进玉米秆缝隙。
纸团太轻,风一吹又掉回脚边,像冤魂缠腿。
她抬脚要踹,却一阵眩晕,扶住垛子干呕。
吐出来的只是酸水,酸得她眼眶发热——
原来饥饿也会骗人,骗喉咙,骗子宫,骗她以为还有退路。
六
傍晚,陆家院门虚掩。
她推门,一道陌生嗓音飘出来:“……对,正阳那案子归军事法庭,地方插不上手。”
说话的是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三十出头,左眉上有疤,像爬着一条冻僵的蜈蚣。
陆保田背手站着,脸色比雪还沉。
一见秀禾,两人立刻噤声。
皮夹克冲她点点头,擦肩出门,留下一股烟味,辣而烈。
七
灶间,秀禾添水烧火,借机问:“爹,刚才那人……”
“正阳战友,”陆保田截断她,“捎口信,说案子上头有人,就能轻判。”
“上头有人”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极重,像把钥匙,要开一道暗门。
秀禾听出话缝,忙问:“要多少钱?”
陆保田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目光从她脸滑到小腹,停住。
“先拿三千,活动费。”
三千,对全村人来说,是天文数。
秀禾攥紧火钩,指节发白:“咱家哪有?”
陆保田吐一口烟,烟圈遮住半张脸:“借。你肚子里有陆家的种,债主信得过。”
一句话,把她的子宫当成印章,盖在债条上。
八
夜里,秀禾在炕上翻来覆去。
窗外,月亮细如镰刀,正在收割最后一层云。
她摸着小腹,低声跟孩子商量:“咱给你爹凑钱,换张随军证,好不好?”
孩子自然不回,她却觉得肚皮轻轻一鼓,像鱼吐了个泡。
那瞬间,她下定决心:
明天去县医院,开一张孕检单,再去找妇联——
没有随军证,她也要凭这张纸,把娃从黑户的边缘,一寸寸拖回来。
九
鸡叫头遍,她起身,发现门缝塞着一张纸条。
展开,是陆保田的字,歪歪却有力: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上,就用房子、地用、人抵。”
末尾,画了一把镰刀,像月,也像收割。
秀禾把纸条揉成团,塞进灶膛,火苗“轰”地窜起,照亮她半边脸——
那脸上,没有泪,只有被火映得通红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