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六,雪停,天却不见朗。
灰云像浸了水的棉絮,低低地压住院墙,仿佛再拧一把,就能拧出冰凉的汁。
秀禾蹲在灶膛口吹火,腮帮子鼓得生疼。
柴火潮,一股子白烟倒呛出来,呛得她眼眶发红,干呕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让她心里咯噔——月事好像迟了整十天。
她掰指头又算一遍:腊月二十三拜的堂,正月初二回门,中间那夜……
记忆像被雪盖住的粪堆,表面干净,底下却恶臭翻涌。
她甩甩头,把恶心连同烟一块吐出去,可胸口还是闷,像塞了团湿棉花。
二
隔日一早,村里来了卖豆腐的老王。
老王卖豆腐也收山货,顺带捎带些“城里消息”。
秀禾用半碗黄豆换来一块热豆腐,趁他找零,低声问:“王大伯,咱村……有卖洋火针的吗?”
“洋火针”是土语,指早孕试纸。
老王眯眼,目光在她腰腹溜一圈,笑了:“陆家有喜了?”
秀禾垂眼不答,只把黄豆推过去。
老王收下,从箩底摸出个塑料小袋,粉白色,印着外国字,“县医院发的,一块五一根,别让人瞧见。”
交易在柴垛后完成。
风大,塑料袋被吹得哗啦响,像给她拍巴掌。
三
午后人静,秀禾闩上茅厕门。
茅坑旁堆着冻硬的玉米秆,黄金色,却散发寒味。
她蹲下去,按照说明,把试纸浸入尿杯。
水线爬升,很快显出两条红杠——
一条深,一条浅,像新嫁衣与旧血痕并排。
她盯着那颜色,耳膜嗡嗡,仿佛有人拿棒槌敲铁锅。
“真的……中了。”
手指无意识掐进大腿,痛觉告诉她:不是梦。
可下一秒,更大的惶恐扑上来——孩子爹在哪?结婚证都没有,娃咋落户?
四
傍晚,她揣着试纸去找李婶。
李婶正熬猪食,锅面浮着泡沫,映出她扭曲的脸。
秀禾把纸条递过去,李婶“呀”一声,赶紧把灶门掩上。
“傻闺女,咋不先跟婆家说?”
“公公集训去了,男人……”秀禾哽住。
李婶叹气,锅底“嘭”一声,火星子溅到她手背上,烫得直甩。
“按规矩,得先报陆家,再让族长写谱。可——”李婶压嗓,“陆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万一那小子在外头……”
话尾被猪叫淹没,却像冰溜子扎进秀禾心口。
她捂着小腹,忽然生出个念头:要不,先瞒?
五
夜里,东屋炕冷,她蜷成一团。
手掌覆在肚脐下方,那里还平坦,却像埋着颗火种,一呼一吸,悄悄燃烧。
她想起娘家妈的话:
“女人怀娃,就是怀里揣个判官,善也记,恶也记。”
火苗舔得她心慌,她翻身朝墙,墙皮剥落,露出麦秸泥,像一张粗糙的出生证。
墙那边,是北厢房——空床、铁链、喜糖。
她不敢深想,只把被子拉过头顶,黑暗里,两条试纸的红杠却愈发鲜艳,像两枚铁钉,钉死她退路。
六
隔日天刚亮,院门被拍得山响。
秀禾披衣出去,只见一个陌生后生,戴裁绒帽,蹬解放鞋,手里高举一封信。
“陆正阳的家属?部队快件!”
信封草绿,印着“××武装部”红字。
她心口一跳,接过,指尖立刻沾了浆糊味。
回屋,她拿剪刀挑开封口,抽出一张薄薄信笺——
“林秀禾同志:
经部队政治处调查,陆正阳同志涉嫌重婚,已于元月十四日被羁押,等待军法审判。特此通知家属,配合后续程序。”
信末红公章,像一摊新泼的血,盖在她刚怀上的日子里。
七
雪,又开始下。
纸片从她指间滑落,打着旋,落在脚背,像一块烧红的炭,瞬间熄灭。
她低头,看见自己棉鞋尖——
那里,三天前回门时沾的鸡屎早已冻成黑痂,如今被雪一盖,成了颗小小的、乌黑的句号。
她忽然弯腰,干呕出声。
这一次,呕得眼泪齐下,却什么也吐不出,除了满喉的酸与苦。
腹中的火种,似乎轻轻踢了她一下。
——孩子先开口了。
而世界,回给她一张盖着红章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