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门第二天,陆正阳仍没露面。
清晨五点,秀禾被院外的铁门闩声惊醒。那声音短促、冰冷,像有人把一把刀插进木鞘又猛地拔出。她披衣下炕,棉鞋踩在地上,脚底立刻沾了一层寒气。
窗纸才泛蟹壳青,院子里却已有身影晃动。陆保田穿着旧军大衣,领口一圈白霜,正把一只帆布提包往自行车后架绑。提包鼓鼓囊囊,拉链豁了口,露出半截草绿色被服——部队制式。
秀禾隔着窗缝看,心里咯噔一声:公公要出门?
“爹,这么早?”她推门,声音被冷风劈成两半。
陆保田回头,眉棱上挂着冰碴,语气却淡:“县里民兵集训,半个月。”他手一指东屋,“正阳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自个儿照应。”
说罢,他掏出一串钥匙,哗啦啦丢进她怀里。钥匙带着他的体温,却像一块火炭,灼得她手指发颤。
二
太阳还没爬过篱笆,公公的自行车已经碾出一道黑线,消失在村口。
秀禾站在空荡的院心,第一次发现陆家竟如此大: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一个柴棚,一道土墙围成口字,把她困在正中央。雪覆屋脊,像给每一间房都盖了白孝布。
她攥着钥匙,从东屋转到西屋,一把一把试。
最后一间是北厢房,门漆黑,对联残破,只剩半条“白头偕老”被风撕得啪啪响。钥匙插进去,却拧不动——锁芯锈死。
她俯身,从门缝往里看。黑,像一缸酱油冻住了。但冷意却从缝里嗖嗖往外冒,带着潮木头与樟脑丸的怪味。
“有人吗?”她下意识问。
风卷雪粒,打在门板上,替她回答。
三
白天被雪光照得刺眼,屋里却暗得早。
秀禾把灶间收拾干净,锅里温着玉米粥,粥面结皮,像褪色的黄绸。她舀一勺,没喝,却听见“咚”一声——来自北厢房。
声音不大,像木棍倒地,却足够让粥面晃出涟漪。
她放下勺,抄起门后的火钩,一步步穿过院子。雪在脚下发出碎瓷声。
北厢房门依旧紧锁。她屏息,把耳朵贴上去。
“咚——”
又一声,比刚才重,带着空旷的回响,好像屋里地板下藏着一口井。
秀禾猛地想起嫁前听过的闲话:陆家祖上出过“逃兵”,被除籍,北厢房后来当过祠堂,再往后,说是“镇邪”。
她后退半步,火钩在锁头上比了比,终究没敢撬。
四
夜里,她睡东屋。
炕是新的,炕席却潮,摸一把能掐出水。她铺两床褥子,仍旧觉得寒气从砖缝往上爬,像无数细针,扎小腿、扎膝盖、扎腰窝。
月亮升到窗棂高度,方方正正一块,像裁好的白纱布,蒙在她脸上。
她刚迷糊,忽听“吱呀——”一声长响,仿佛有人推开老屋门,又轻轻合上。
秀禾翻身坐起,汗毛倒竖。
“谁?”
回答她的,是窗纸外一道影子——瘦长,披散头发,肩膀微耸,一步一步从正房踱到厢房,最后停在她窗下。
月光把影子钉在窗棂上,发丝竟穿过纸缝,探进半寸。
秀禾抄起炕桌上的剪刀,对准那缕黑丝,“咔嚓”一声。
发丝断了,影子却不动。
她鼓足勇气扑到窗前,猛地推窗——
冷风灌进来,雪沫打脸。院里空无一人,雪面平滑,只有她自己的脚印,从东屋到窗下,像一条被咬断的线。
五
第二天天不亮,她把北厢房的事说给隔壁李婶。
李婶听罢,脸色比雪还白:“傻闺女,别打听!陆家先头那个——”话到嘴边,生生咽回,只伸手在她腕上掐了一把,“夜里听见啥,都别应。”
秀禾想问“先头那个是谁”,李婶已挎起篮子小跑走,脚印歪歪斜斜,像写错的“逃”字。
六
傍晚,她借来煤油灯、扳手,重新去开北厢房。
扳手别住锁梁,一声脆响,锁断了。门却岿然不动,像里面有人顶着。
她肩撞,门缝“呼”地喷出一股灰,灰里夹着樟脑与潮腥。
灯芯“噗”地跳亮——
屋子是空的。
四壁徒然,只正中摆一张铁架床,床脚锁着一条铁链,链端是一只铁环,环内凝着暗黑污渍,像干掉的血镯。
地面正中,却铺着一方红纸,纸色褪成褐,上面摆两枚糖果——
喜糖。
糖纸印着“囍”,和她出嫁那夜撒在地上的一模一样。
秀禾喉咙发紧,灯芯“啪”地爆个灯花,喜糖纸忽然“簌簌”抖动,像被风撕开,又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剥。
她再忍不住,回身就跑。
脚跨出门槛时,她听见“咔啦”一声——
铁链动了。
仿佛有人拖着它,一步一步,往黑暗更深处去。
七
夜里,她没敢回东屋,抱着棉被缩在灶间。
灶膛留一点星火,照她脸上一片橘红。她摸出娘给的存折,又摸出那粒仅剩的纽扣,两样东西贴在一起,硬得硌手。
窗外,雪重新下,细细碎碎,像无数白糖落在铁板上。
她忽然意识到:
这院子,不是新房,
是一口盖了雪的棺材。
而她,
被和一只死去的公鸡、一条铁链、两枚喜糖,
一起锁进了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