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二,回门日。
天刚麻花亮,秀禾就端着铜盆出来舀水。盆沿结了一圈冰碴子,手指一碰,冰碴子“咔啦”碎成红纸屑——像那夜没撒完的喜糖,隔了三天,仍甜得发腥。
陆家灶房冷锅冷灶,案板上只剩半块猪油,蒙着灰。
秀禾舀水,把锅刷得锃亮,又刷一遍,再刷——第三下时,背后传来咳嗽。
陆保田披着军大衣,站在门槛里,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像一根撬杠,要把她撬出门。
“收拾收拾,回门。”
老头儿丢过来一只铝饭盒,咣当落在锅台上。
“二十个鸡蛋,一斤红糖,让亲家补补。”
秀禾没吭声,掀开饭盒盖——鸡蛋是陈的,壳上沾着鸡粪,红糖结成了疙瘩,像碎砖块。
她想起出嫁前,娘偷偷塞给她一包绵白糖,纸包上印着“双喜”,现在那纸包还藏在她枕头芯里,一块没动。
二
村口的小巴每天只跑两趟,早七晚五。
秀禾拎着饭盒,深一脚浅一脚往大路口走。雪被夜风重新犁过,掩住车辙,也掩住三天前那串鞭炮屑。
后脖梗忽然一凉——有人往她领子里撒雪。
回头,是陆正阳的妹妹,陆正红,披一件男士棉袄,袖口长出两截空筒,像戏台上的水袖。
“嫂子,哥让我给你带句话。”
正红凑近,嘴里冒白气,声音压得极低。
“哥说,别在娘家乱讲话,当心闪了舌头。”
说完,她咯咯笑,笑声被风撕碎,像碎玻璃刮铁锅。
秀禾没接茬,转身继续走。
背后,正红忽然唱起来,嗓子尖得能挑破雾: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
调子被风卷着,追着秀禾的脚后跟,一路跟到车站。
三
小巴引擎坏了,司机撅着屁股修车,白气一股一股从排气管喷出,像一头喘不过气的老牛。
秀禾排在最后,前面站着七八个回门的媳妇,人人手里拎着红网兜,兜里的玻璃瓶“哐当”碰出糖霜。
她低头看自己的铝饭盒,边缘磕掉一块漆,露出灰白的铝,像一块新长的癣。
车终于发动,女人们蜂拥而上。
秀禾被挤到倒数第二排,靠窗。
引擎一吼,车窗抖,她的脑袋“咚”地磕在玻璃上,不疼,却撞出一片金星。
金星里,她看见自己家的茅草房,房檐下挂着冰溜子,像一排没点着的蜡烛。
四
娘家村头,老槐树下聚着一堆人。
秀禾刚下车,就被人墙堵住。
“哟,陆家媳妇回来了!”
“军装女婿呢?咋没陪着?”
七嘴八舌,像一群麻雀啄谷。
秀禾把饭盒抱在胸前,金属的凉透过棉袄,直往心口钻。
她踮脚找人,终于看见爹——林老四,蹲在树根,手里捏一根烟屁股,正用别人抽剩的火柴点。
“爹。”
她喊。
林老四抬头,眼白上蒙着一层黄,像腌过的鸭蛋。
“回来啦。”
他咧嘴笑,露出三颗金牙——那是用陆家的彩礼钱镶的。
“女婿忙,任务重。”
秀禾替陆正阳补话,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一圈人听见。
林老四的笑顿时更亮,金牙闪着,像给这句话镀了金边。
五
林家灶房升了火,锅里炖着白菜帮子,浮两点油星。
娘蹲在灶门口,往灶膛里添豆秸,火光把她脸烤得通红,却烤不平眉心的“川”字。
秀禾进门,娘没起身,只把火钩一挑,“当”一声,锅盖跳起半寸,白气扑出来,像一场小型雪崩。
“陆正阳呢?”
娘问,声音淹没在开水声里。
“出差。”
秀禾答,把铝饭盒放锅台,鸡蛋与红糖发出闷响。
娘用围裙擦手,掀开盖,瞥一眼,重新合上。
“留神鸡蛋,别磕了。”
话里藏着话——磕了,就漏了馅,漏了馅,就捂不住。
六
饭桌上,爹破例倒了一盅散装白酒,推到秀禾面前。
“喝,回门酒。”
秀禾摇头,爹就自己灌,一口下去,眼球立刻血丝拉网。
“陆家答应的拖拉机指标,啥时候下来?”
他问,舌头有点硬。
秀禾攥筷子,筷尖在碗沿划出“滋啦”一声。
“没说。”
“没说?”
爹的声音陡地拔高,像被火燎的猪毛。
“彩礼收了,想赖账?”
他“砰”地放下酒盅,桌面跳三跳,唯一一盘炒土豆丝滑到桌边,汤汁洒成一张黄地图。
七
午后,娘把秀禾拉进里屋,插上门闩。
炕上,叠着一床新棉被,缎面通红,绣着并蒂莲——那是嫁妆,却一次没盖过。
娘从枕下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一张存折。
“你爸不知道,我偷偷存了八十块,你拿着,防身。”
秀禾没接,她看见娘右手缺了半截食指——去年冬天,爹赌输,娘伸手护钱,被菜刀剁的。
“不用。”
她把娘的手推回去,指尖碰到那截秃指,像碰到一截被雪埋断的枯枝。
八
日落前,秀禾返村。
小巴迟迟不来,她索性步行,雪埋到脚踝,咯吱咯吱,像有人在后面嚼冰糖。
路过一片玉米茬地,她忽然蹲下身,把铝饭盒埋进雪里,只留一条缝。
缝里,隐约透出红糖的褐色,像一块结痂的伤口。
她起身,拍掉膝盖上的雪,继续往前走。
风把她的红围巾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褪色的旗。
九
傍晚,陆家院门口,陆保田正扫雪。
看见她,老头儿把铁锹一杵,雪粒四溅。
“咋这么晚?”
“车坏了。”
秀禾答,手里空空的,指节却被铝盒勒出的红印还没消。
她低头进门,背后,陆保田的目光像一把钝刀,在她后脖颈来回锉。
十
夜里,秀禾躺在炕上,外衣没脱。
窗棂外,月亮瘦得可怜,像一片冻硬的蒜皮。
她伸手摸向枕头底——那包绵白糖还在,纸包已被她攥得发软。
她拆开,捏起一粒,放进嘴里。
糖化了,甜得发苦,像一场迟到的喜酒。
月光落在她脸上,照出嘴角一道细小的裂口——
那是白天回家路上,她自己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