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鞭炮声在村口的土路上炸成一条红龙,硝烟里浮着雪沫子,像谁把喜糖撒进了冰碴子。
林秀禾踩着雪,鞋底“咯吱”一声,像踩碎了一颗糖。她抬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红嫁衣——那颜色太鲜了,鲜得晃眼,像一滩血在白雪里淌。
“新媳妇别瞎看,低头!”
喜娘用红绸带牵她,指甲掐进她手腕。秀禾低头,只能看见嫁衣下摆的鸳鸯——一对儿,交颈而眠,绣得栩栩如生。可她知道,那不是鸳鸯,是两只被线勒住脖子的野鸭子。
二
陆家院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男人们抽旱烟,女人们嗑瓜子,娃娃们钻裤裆,全在等“新郎官”出来踢轿门。
可轿子停了半柱香,帘子没掀。
秀禾坐在轿里,手心全是汗。红盖头晃一下,她就眨一下眼——数到第七下时,终于听见门“吱呀”一声。
出来的不是陆正阳,是陆正阳的爹,陆保田。
老头儿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袖口露出截红线,像没拆干净的绷带。他冲轿子作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锅。
“秀禾,正阳……临时有任务,进县武装部了。先拜堂,后补人。”
周围“嗡”地炸了。
有女人“嗤”地笑:“啥任务?怕不是躲媳妇吧!”
秀禾掐自己大腿,掐得生疼——任务?昨夜她还给他纳鞋底,灯芯爆了三回,他都没提半个字。
三
公鸡被抱出来了。
红冠子,绿尾巴,被陆保田倒提着,翅膀扑棱,粪撒在雪地上,像撒了一把黑芝麻。
“新郎不在,用鸡替!”
喜娘把秀禾拽出轿子,按着她脑袋,和公鸡拜天地。
雪落在她盖头上,化成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像泪,又不是泪。
拜完高堂,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时,鸡突然“咯”一声,拉了泡稀屎,正好落在秀禾的绣花鞋尖。
人群哄笑。
秀禾盯着那泡鸡屎,忽然想起娘昨晚说的话:
“闺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要是穿的是纸嫁衣,吃的是玻璃糖,咽下去,肠子得划出血。”
四
洞房设在东屋。
炕上铺着新席子,撒满红枣、花生、桂圆、瓜子,摆成“早生贵子”四个字。
秀禾坐着,盖头没敢掀。
门外,陆保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北风刮进来:
“……正阳那媳妇,肚子里怀了,三个月了。县里告他重婚,他得躲……先让秀禾顶个名,等风头过去……”
“那人家闺女咋办?”
“咋办?生米成熟饭!她爹欠咱家三万块赌债,她敢闹?”
秀禾的手指绞在一起,绞得指节发白。
她想起自己爹——昨晚还蹲在门槛上,捧着陆保田给的“彩礼”红布包,笑得牙床流血:“闺女,陆家可是军属,你攀高枝喽!”
五
夜渐深,雪停了。
屋里没生火,窗棂上结着冰花,像谁用指甲划出的“囍”字。
秀禾自己掀了盖头。
镜子里的人,脸红得吓人——不是羞,是冻的。
她把嫁衣脱下来,一件件叠好。
最里层,贴身藏着一张存折,余额:0.83元。
那是她全部嫁妆。
她把钱掏出来,塞进枕头底下,又把钱往外掏——掏出来的,是一截红线,线头系着一枚纽扣。
陆正阳的。
上次赶集,他帮她扛麻袋,纽扣被麻袋勾掉。她捡了,想缝,没来得及。
现在,纽扣在她掌心,冰凉,像一颗小小的牙齿。
六
后半夜,公鸡死了。
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谁掐的。
秀禾醒来时,发现那只鸡躺在她脚边,脖子扭成麻花,冠子垂在她鞋尖,像给她点了个朱砂痣。
她盯着鸡看,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惊醒了外屋的陆保田。
老头儿披着棉袄冲进来,看见鸡,又看见秀禾,嘴唇直哆嗦。
“你、你杀的?”
秀禾没答,弯腰把鸡抱起来,血蹭了她一手。
她轻声说:
“爹,鸡替人拜了堂,现在人得替鸡守灵。”
她抱着死鸡,走到院子里,雪又开始下。
她跪在雪地里,把鸡放在膝上,一粒一粒剥桂圆,塞进鸡嘴里。
雪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肩上,落在她血红的中衣上——像一场迟到的白事。
七
天快亮时,秀禾回到洞房。
她把嫁衣重新穿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勒得脖子生疼。
镜子里,她看见自己嘴角有血迹——不知什么时候咬的。
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
袖口绣的鸳鸯,被血染得更红,像活了过来,正用喙啄她的手腕。
窗外,第一声鸡叫响起。
不是她怀里那只,是村头李家的雄鸡,高亢,嘹亮,像在给谁报丧。
秀禾对着镜子,轻轻喊了一声:
“陆正阳,我来了。”
声音落在空荡的屋里,像一粒糖掉进深井,连回声都是甜的,却没人敢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