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柳婧出现
腊月的太阳像被雪擦过,白而冷,挂在福利院高墙外的梧桐枝桠间。院方正在筹备“新年爱心开放日”,操场拉起了红色横幅,企业代表、记者、志愿者陆续进院。小满抱着毛绒熊,站在队伍末尾——熊腹里藏着暗账、照片和乐高残件,像一枚等待引爆的“证据炸弹”。她计划今天找借口去医务室,然后翻墙离开,阿豆已把草绳藏进裤腰,随时准备配合。
就在她抬脚欲走的瞬间,一辆银灰色七座商务车缓缓驶入,车门滑开,走下来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女人。她约莫二十七八,齐肩黑发,别在耳后,露出银色小耳环。左手拎公文包,右手举着手机,正对镜头说:“各位直播间的朋友,今天我们来到希望社会福利院,见证法律援助在儿童保护中的实际作用……”声音清亮,咬字清晰,像一把干净的小刀,切开雪后沉闷的空气。
女人自报姓名:柳婧,县司法局法律援助中心社工,也是“新芽未成年人保护项目”的发起人。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实习生,一人搬着装满漫画册的纸箱,一人扛着拍摄稳定器。院方显然提前知道行程,杜院长快步迎上,双手伸出,笑得比面对镜头时还饱满:“欢迎柳老师莅临指导!”
法律援助宣讲安排在食堂。孩子们被命令一排排坐好,背脊挺直,双手搭膝,像等待检阅的积木。柳婧站在台前,先播放了一段动画:一只迷路的小羊,在法律盾牌保护下,赶走灰狼。动画结束,她弯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名片,蹲下,与第一排孩子平视。
“谁想说话,随时可以找我。”她递出名片,白底蓝字,印着天平与麦穗。孩子们怯生生地接,却不敢看。轮到小满时,她没有起身,只把怀里的熊抱得更紧。柳婧主动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落在她右臂——校服袖口处,隐约露出一块圆形疤痕,边缘焦褐,中间凹陷,像被掐灭的月亮。
“这是烫伤?”柳婧低声问。
小满往后一缩,把熊挡在前面,声音冷硬:“不关你事。”
空气瞬间绷紧,摄像机镜头转过来,杜院长在后排轻咳。柳婧却面色不变,把名片塞进熊的耳朵缝里,轻声说:“那让它关我事。”说完,她拍拍熊脑袋,起身继续讲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宣讲结束,院方安排“法律咨询台”,其实就是两张课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未成年人保护法》漫画册。柳婧坐在桌后,面前排起长队——多是老师假扮的孩子,提问经过彩排:“姐姐,我不想写作业怎么办?”“可以起诉父母不给零花钱吗?”镜头扫过,笑声不断。
真正的孩子被隔离在红线外。小满牵着阿豆,站在柱子后面,目光越过人头,落在柳婧的侧脸。她必须承认,这个女人与院方不同:别人把法律当台词,她把法律当工具,工具是用来撬锁的。可小满依旧不敢上前——她不信制度,不信镜头,更不信“直播结束后仍有光”。
阿豆却蠢蠢欲动,他盯着桌上一支印有“新芽”logo的圆珠笔,眼里写满渴望。小满低声劝:“别去,那是坑。”阿豆抬眼,用手指在她掌心写了个“法”字,又写“逃”——他的世界刚被声音打开,便急切想抓住新的救命稻草。小满摇头,拉着他往后退,像退离一个看似甘美却暗藏钩子的漩涡。
退到食堂后门,她掏出那张名片,想扔,却又停住。名片上除姓名职务,还有一行小字:
“法律不保证完美,但能提供纠正错误的机会。”
她盯着那行字,胸口像被细线勒了一下——纠正错误?她的错误,是出生即被丢弃,还是流浪即被追捕?抑或,是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纠正”?
雪又开始飘,院方送客仪式隆重。柳婧站在车门旁,与杜院长握手,镜头补拍最后特写。小满趁乱,把毛绒熊塞进阿豆怀里,低声说:“去,把熊给她。”阿豆愣了愣,还是跑过去。
柳婧俯身接熊,手指触到熊腹异样的鼓胀,抬眼,正对阿豆乌黑的瞳仁。孩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里面……给你。”柳婧眸光一闪,面色仍带笑,顺手把熊交给实习生,却在转身瞬间,将熊耳里的暗袋摸了个遍——她摸到硬块,摸到棱角,摸到一张被叠得极小的纸条。
车门合拢,商务车缓缓驶出铁门。车窗内,柳婧低头,展开纸条:
“账在熊,饭在坑,网在墙。C-117。”
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她抬眼,透过后视镜看逐渐缩小的福利院——高墙、电网、铁锁,在雪幕中像一座沉默的监狱。她攥紧纸条,对司机说:“开慢点,别关直播。”随后,她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下:
“C-117,疑似关键证人,需单独接触。”
车转过拐角,柳婧让实习生关闭直播设备,自己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空白法律援助申请表,在申请人姓名栏,郑重写下:
福C-117(待核实真名)
她在表格边缘,用铅笔描了一只小熊的轮廓,又画了一枚钥匙。画完,她把表格塞进文件袋,对同事说:“准备第二次走访,理由——补充材料。”
与此同时,福利院高墙内,小满站在宿舍窗前,看那片雪花在电网间融化。她手心捏着圆珠笔——阿豆趁乱从咨询台摸回的“新芽”logo笔。笔身冰凉,她却像握住一块炭,慢慢回温。
她仍不信“援助”,也不信“制度”,但她信自己递出的那把“钥匙”——熊腹里的暗账、照片、乐高,加上那张纸条,是她亲手制作的“火种”。火种已经离手,能否燎原,她无法掌控,却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学会了在看似无缝的铁板上,钻出第一道孔。
夜深,熄灯铃响,铁门“咔哒”上锁。小满把圆珠笔藏进《十万个为什么》的书心,与名片并排。她躺下,听见自己心跳声,咚咚,像很远的地方,有人用法律援助的文件夹,轻轻敲了敲高墙。
那声音极小,却穿透风雪,穿过电网,穿过“衣柜”阴影,落在她耳膜上,变成一句只有她能听懂的暗号:
“星火已点燃,钥匙在路上。”
窗外,雪继续落,像无数张未填写的小援助表,悄悄飘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