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院长伪善
腊月的县福利院被一场大雪擦得锃亮,屋脊、围墙、电网都裹着糖霜,远远看去像童话里的姜饼屋。童话只存在于视觉——铁门依旧漆黑,锁舌依旧“咔哒”,孩子们排队进入食堂的脚步声依旧整齐得像节拍器。
院长杜文彬站在办公楼前,西装外罩一件藏青羊绒大衣,领口别着银色党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正接受电视台采访。摄像机红灯亮起,杜院长立刻把腰弯到与孩子同一高度,接过小女孩里的毛绒兔,抱了抱,声音温润得像化开的奶糖:“在这里,你们就是祖国的花朵,社会的未来。”小女孩机械地背出台词:“谢谢院长爸爸。”一旁的老师悄悄比出大拇指。
办公楼背后的雪地上,小满缩在蓝棉袄里,冷眼旁观。她注意到,摄影师刚停下,杜院长就把毛绒兔递回给老师,低声吩咐:“收好,别弄脏,下午还要送去‘阳光儿童村’拍合照。”随后他转身,大衣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道凌厉的直线,像刀背。
按福利院规定,年满十二周岁的孩子要协助“行政后勤”,美其名曰培养责任感,实为免费劳力。小满被分到仓库,任务是登记捐赠物资:衣物、玩具、书籍、奶粉、饼干。仓库在地下一层,终年潮湿,日光灯嗡嗡作响,像垂死昆虫的翅膀。
她登记时,发现蹊跷:捐赠记录上写着“高级儿童牛奶粉三百罐”,实际却只入库一百二十罐;“品牌羽绒服二百件”,实数一百零四件;“全新益智玩具五大箱”,开箱后只剩两箱,且都是残次。她留了个心眼,把实际数字写在手背上,回宿舍后偷偷记在一本用挂历反钉的“暗账”里。
更可疑的是伙食。公示栏写着“每日人均营养餐标八元”,早餐却永远是稀粥+咸菜,午餐是水煮白菜+两片肥肉,晚餐直接把午餐剩下的菜冲水变成“汤”。孩子们每月称重,体重增长不足者,被扣“表现分”,理由是“挑食、浪费”。小满连续三周记录自己体重:零增长。她夜里常被饿醒,听见阿豆在上铺磨牙,像只小老鼠啃空箱子。
周五下午,杜院长召集“生活委员会”开会,名义上让孩子提意见,实际全程录像。轮到小满,她刚说“饭菜能不能加点豆”,杜院长立刻打断:“国家批的款项有限,我们要体谅社会爱心人士的难处。”镜头扫过,他语重心长,“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会议结束,他特意拍拍小满肩,对摄像说:“孩子小,不懂大人们的苦心。”掌心却暗暗用力,指甲几乎掐进她骨头,是警告。
元旦前夕,一批新捐赠送到:遥控汽车、乐高积木、品牌公仔。登记时,小满亲眼看着仓库老师把三箱“乐高”写上“已损坏,待报废”,实际却推进了院长专用办公室。夜里她借口打扫,潜进办公楼,隔着门缝听见院长和财务的对话:
“……乐高整套,商场回收价四百二,你记三百八,差价月底转我卡。”
“那遥控车呢?充电口坏了,得换个新接头。”
“接头值几个钱?外壳新就行,挂咸鱼,标价五百,注明‘孩子只用一次’。”
随后是打火机声,烟雾从门缝溢出,带着贪婪的灼热。小满屏住呼吸,悄悄退下,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落墙皮。她回到仓库,把白天偷揣在兜里的乐高小人和遥控车钥匙扣掏出来,在灯下看——塑料崭新,连螺丝都没拧过。她把这些“证据”连同暗账一起塞进《十万个为什么》的书心,那本书已被她翻得卷角,中间挖空,正好容纳一本“真相”。
冬至那天,食堂意外出现红烧肉,每人三块,瘦多肥少。孩子们兴奋得不敢置信,咀嚼声像暴雨砸铁皮。阿豆把肉含在嘴里不舍得咽,小满正要把自己的那块夹给他,生活老师走过来,把一碟“院长特餐”摆上高台:酱肘子、清蒸鲈鱼、蟹黄豆腐,与孩子们的饭盒形成鲜明对比。老师笑着说:“院长工作辛苦,要补身体。”孩子们目光齐刷刷落在那盘菜上,喉结滚动,却没人敢说话。
晚上,小满去倒剩菜,看见泔水桶里漂着完整的蟹黄豆腐、只咬了一口的肘子皮。她弯腰瞬间,胸口涌起剧烈的反胃,不是饿,是愤怒。她抬头望向食堂高窗,铁栏外是漆黑的夜,铁栏内是灯火通明的“家”,她却再次闻到衣柜里的樟脑味——那种被假象包裹的窒息。
回宿舍,她翻开暗账,把“蟹黄豆腐”记进去,在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那一页很快被泪水打湿——她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饿。阿豆爬下床,把偷偷藏起的一块肥肉干塞进她嘴里,小声用气音说:“姐,吃饱——跑。”那是他目前能表达的最长句子,却像火星,溅进她心脏。
腊月二十,福利院举办“迎新年·爱心企业捐赠仪式”。操场搭起舞台,背景喷绘写着“大手牵小手,希望在前头”。企业代表、记者、家长志愿者云集,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新毛衣——红色,胸口绣着黄色“Hope”,在雪地里像一串被提线的灯笼。
仪式高潮,杜院长上台致辞,他身后的LED屏滚动播放捐款数字:五十万、八十万、一百万……每跳一次,台下就爆发掌声。院长声音哽咽:“所有善款将全部用于孩子们的生活、教育、心理康复!”摄像机扫过,他抬手拭泪,镜头给出特写——那泪水晶莹,却在他放下手时瞬间消失,像特效切换。
小满站在队伍最后一排,怀里抱着一只捐赠的毛绒熊——新的,标签都没剪,却要被“再次捐出”拍照。她抬头看屏幕,又看院长,胸口那本“暗账”像烧红的铁,烙得她生疼。她忽然做出一个决定:不能再被制度收养,不能再让“衣柜”上锁。
仪式结束,嘉宾去食堂参加“爱心午餐”——孩子们面前摆着企业赞助的披萨、鸡翅、果汁,却是“展示用”,拍完照即被收走,重新端上水煮白菜。小满趁乱离开队伍,潜入院长办公室——门没锁,楼下人声鼎沸,正是最好掩护。
办公桌抽屉半开,她一眼看见那本熟悉的暗红色账本——封面写着“内部·绝密”。翻开,捐赠总数、实际入库、出库差额、转卖金额,一目了然。她用手机(企业志愿者拍照后遗落)逐页拍照,闪光灯在黑暗里像闪电,劈开所有伪装。
突然,楼梯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合上账本,把手机塞进《十万个为什么》书心,连同暗账、乐高小人一起抱在怀里。门把转动瞬间,她闪身躲进办公桌下,帘布遮住视线。进来的是财务,他嘟囔着“院长要账本”,拿了桌上账本就走,没发现任何异样。
等人声远去,小满从桌底爬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它们在抖,却不再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决绝。她想起六爷说的“手艺=尊严”,如今她明白:尊严不仅靠手艺,还要靠选择。她可以选择不再做“福C-117”,可以选择揭开伪善,可以选择逃。
夜里,雪停了,高墙上的电网结着冰花,像一排排冷笑的白牙。宿舍灯熄,小满把阿豆摇醒,在他手心写下三个字:明、早、走。阿豆点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她把《十万个为什么》塞进他怀里,自己留下那只毛绒熊——熊腹被拆开,塞满照片、暗账、乐高小人,再用针线缝好。熊成了“证据炸弹”,也成了他们逃亡的“通行证”——借口“去医务室”,可以骗过前半夜巡视。
躺下时,小满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像为某个倒计时打拍子。她望向高窗,铁栏外是漆黑的天,却有一颗星,从云缝里钻出,短暂地闪了一下。她伸手,在虚空中握住那颗星,像握住一把尚未打磨完成的钥匙——
钥匙的一端,是真相;
另一端,是自由。
明天,她要用这把钥匙,去撬开“衣柜”的锁舌,让伪善暴露在日光下,也让自己的命运重新落回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