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尽头，寒意刺骨。
暗门在身后无声阖死，绿火被切断，只剩七铃的余音在狭长通道里来回碰撞，像一群盲眼蝙蝠。沈无咎走在前，红绳牵引，他的喜袍后摆被阴风掀起，露出靴底——竟也缠着一圈细红绳，与她的绳结同频闪烁，像一对被串连的提线木偶。
石阶尽头是一扇低矮铁栅，栅上挂满铜铃，无舌，却在他们靠近时集体战栗。沈无咎抬手，指尖掠过铃壁，铃声便骤然安静，仿佛被按了哑键。他侧身，让出视线——栅内是一间拱顶石室，中央摆着一口纸棺。
纸棺通体糊满黄白纸钱，表面用朱砂绘满并蒂莲，莲心却是一张张微缩人脸，五官扭曲，似在无声尖叫。棺盖敞开，内里躺着一名少女，大红嫁衣，凤冠齐全，双手交叠腹上，指尖缠着红线，线尾没入棺底，像被扎成一只人形风筝。
林知遥呼吸一滞——那少女的脸，与她一模一样，只是肤色惨白，唇无血色，仿佛被抽干生命的蜡像。
“纸新娘。”沈无咎低声道，“每座礼，需以纸替身祭煞，替你死一次。”
“她……会醒来么？”
“不会。”他看她一眼，语气平静，“但你会在她的‘死’里，看见自己可能的下场。”
话音未落，石室四壁火盆“噗”地自燃，幽绿火苗舔上纸棺，火势却缓慢，像被放慢的影片。火焰中，纸钱边缘卷曲，发出细微的“啾啾”声，仿佛雏鸟被捏碎。少女嫁衣上的并蒂莲最先焦黑，金线熔断，火舌顺着红线爬向她指尖，皮肤瞬间透明，露出底下竹篾骨架——原来也是纸。
林知遥胸口发紧，却见火焰突然一变，由绿转红，像被倒入新酒。火舌里浮现画面：
——她站在喜堂，纸人环列，沈无咎执刀，刀尖挑开她衣襟，露出心脏；
——她的心脏竟是一枚铜铃，铃壁刻“林”字，血沿铃舌滴落，被纸人分食；
——最后一声铃响，她身体迅速干瘪，皮肤化成纸，被折叠成小巧方块，放入棺内，成为下一位“纸新娘”的模板。
画面持续不过三息，却冷得她血液逆流。火焰再转绿，纸棺已塌成一堆灰，红线却完好，悬浮空中，像等待新主。沈无咎抬手，红线自动飞来，缠上林知遥腕间，与原有红绳交叠，瞬间融成一股，颜色更深，几乎黑红。
“第二礼，需你亲手造替身。”他松开绳，退后一步，“材料：你的发、你的血、你的名。”
林知遥握拳，指甲抵住掌心旧伤，“若我不造？”
沈无咎抬眼，火盆光在他脸上跳动，像一池冷焰。
“不造，便由真身充数。”
火盆“啪”地爆响，似佐证他的警告。
石室暗门开启，两名纸人抬进一只朱漆小几，几上摆着：
一柄银剪、一只白瓷碟、一方空白纸人胚——无脸，只有粗略轮廓，胸口位置画并蒂莲轮廓，留空待填。纸人胚薄得透光，却沉甸甸，像吸饱了水。
纸人抬手，对她做出“请”的姿势，关节“咔啦”作响。
林知遥深吸一口气，拿起银剪。
剪锋开刃，冷光一闪，她揪起一缕长发，从齐根处剪下。发丝离颈，竟发出“嗤”的裂帛声，仿佛剪断的不是头发，而是某根看不见的线。断发在她指间轻扭，像活物，自动蜷成环，落入瓷碟。
接着，她用剪尖划破掌心——旧伤未愈，新血涌出。血珠滴在发环上，“滋”地冒起一缕白烟，烟里浮现极小的铜铃幻影，一闪即散。
血发交融，变成一团暗红浆糊，散发冷香。
最后，是“名”。
沈无咎递过一支笔，笔杆中空，笔尖是银针。
“写在你的心头，再印到纸人胸口。”
林知遥接过，笔冷得像冰。她解开嫁衣前两颗盘扣，露出锁骨下皮肤，把银针对准心跳最响处，稳稳刺下——
疼，却奇异地麻木。
血珠沿银针流入笔管，她提笔，在纸人胸口并蒂莲轮廓里，写下一个“林”字。最后一笔勾成，纸人胚猛地一颤，胸口凹陷，自动吸尽血发浆糊，颜色由白转淡红，像被注入稀薄生命。随即，纸人面部浮现五官——与她相同，却空白双眼，像未上色的面具。
沈无咎抬手，指尖在纸人眼窝一掠，两颗漆黑瞳孔浮现，纸人瞬间有了“神”，却僵直不动，似在等待最后一道指令。
“给它你的影子。”他低语。
火盆光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林知遥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头部恰好与纸人重叠。沈无咎取过一盏小铜灯，置于她脚下，灯芯无火，却在影子心脏处自燃，火焰色呈橘红，像正常人间灯火。火焰一跳，纸人胸口“林”字同时亮起，影子瞬间被抽走一缕，沿火光钻进纸人脚底。
纸人眨了眨眼，缓缓扭头，对她露出僵硬微笑。
林知遥心脏跟着一紧，仿佛被抽走的不是影子，而是一小瓣灵魂。
“礼成。”沈无咎击掌。
石室地面裂开，纸人自动走入裂缝，裂缝合拢，只留胸口一点橘红，像地底升起的星。
梁上七铃，第二枚随之转赤。
“叮——”
余音未散，沈无咎已转身，走向另一道暗门。
“第三礼，在祖殿。”他背对她，声音散在火盆余烬里，“那里，需你亲手埋自己的牌位。”
林知遥拢好衣襟，系紧盘扣，把残余血迹藏进金线并蒂莲。
掌心的“林”字，在皮肤下透出极淡的橘，像一盏被移进体内的灯，提醒她：
影子已失，灵魂缺角，她再不是完整的“林知遥”，而是被村庄登记在册的“纸新娘候选人”。
她抬脚跟上前，火盆依次熄灭，黑暗追着她脚步合拢。
就在即将跨出门槛的一瞬，她忽地回头——
石室灰堆中，一点纸灰无风自起，在空中盘旋成极细的人形，对她伸出手指，指节弯曲，做出一个“七”的手势。
第七日？第七铃？还是——第七次替换？
灰影随即碎散，被黑暗吞没。
林知遥握紧手，把疑问与寒意一并攥进骨缝，转身迈入更深的通道。
身后，第三声铃响，正在远处孕育，像胎儿的心跳，等待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