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钟三响之后,雾色更深。
沈无咎牵着红绳,步履不疾不徐,喜袍后摆扫过霜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蛇在跟踪自己的尾巴。林知遥被牵引,赤足踩过青石,足底早已冻得麻木,却仍能感到每一次落步,地面都轻轻回震——仿佛整座村庄是一只巨兽,呼吸在土层之下,等待猎物深入脏腑。
转过一道残牌坊,雾气忽然散开。
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笔直的村街,两侧黑压压的屋舍,门窗紧闭,却从纸糊的窗棂里透出绿火,像一窝窝沉睡的磷光。街心铺着宽幅红绸,自牌坊下一路延伸,直没入尽头那座高檐飞角的祠堂。绸上洒满纸钱,薄如蝉翼,被风卷起,在半空盘旋,又轻轻贴回她脚背,像标记路径的印记。
沈无咎停步,抬手一抖,红绳微震。
“收声。”他低声道。
几乎同一瞬,村街两侧的门“吱呀”齐开,却不见人影,只有一盏盏白纸灯笼自行飘出,悬在檐下。灯笼无火,内部却亮得刺目,照出匾上各家姓氏:赵、钱、孙、李……每一姓下,都贴着半张红“囍”,另一半不知所踪,似被谁撕走,留参差不齐的齿痕。
林知遥眯起眼——那些齿痕,与她腕上红绳的断口如出一辙。
仿佛整个村庄,都是同一根绳上的结,被谁强行咬断,又胡乱系上。
沈无咎侧首,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读她所想,却只淡淡一句:“跟上。”
两人继续前行,鞋底压碎纸钱,“嚓嚓”声在空街被无限放大。走到街心,风忽然停了。所有灯笼同时低垂,光变成凝滞的绿点,像被按下暂停的萤火。一片死寂里,林知遥听见自己心跳——不再受三秒摆声控制,而是狂乱无章,仿佛预知到危险临近。
“叮——”
极轻的一响,从红绸尽头传来。
她循声望去,祠堂大门洞开,门槛上摆着一只漆黑托盘,盘内立一卷红帖,帖绳自发解开,纸页“哗”地自动翻张,露出内页第一行字:
【新娘林氏,庚申年七月十五子时生,骨重二两七钱,适宜配冥。】
墨迹未干,顺着纸脊滴到红绸,立刻被吸走,像村庄在舔舐自己的判决。
第二行字,紧随浮现:【首礼——天契,于霜降后一炷香内完成。】
字迹显现同时,祠堂内传出“咚”一声闷鼓,鼓面似覆着厚布,声音沉而钝,却震得她胸腔发麻。
沈无咎抬手,对祠堂方向微微一揖,像在行旧式官礼。
“天契已至,”他低声道,“你得去盖印。”
“印?”林知遥蹙眉。
沈无咎握住她手,指腹在她掌心一划——冰凉、尖锐,皮肤被划破,血珠渗出,却未滴落,而是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凝成一粒浑圆血珠,悬在掌心上空。他另一手取出一只白玉小印,印钮雕成并蒂莲,莲心镂空。血珠自动飞入莲心,将白玉从内里染成猩红,像一盏填了灯油的琉璃。
“盖印,”他把玉印放到她手里,声音轻得像蛊惑,“盖完,你就被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你是——回喜村的新妇。”
林知遥冷笑:“若我不盖?”
沈无咎抬眼,目光穿过她,看向村街尽头。
那里,第一家屋舍的窗棂“啪”地碎裂,一只纸人探出半截身子,白纸脸皱成笑纹,手里举着一把剪刀,刀尖对准自己咽喉。剪刀开合,“咔嚓”一声,纸头落地,绿火从断口喷出,瞬间吞没整间屋舍——火焰却无声,像被按了静音的影片。火舌里,传来婴儿啼哭、老人咳嗽、女人尖叫,所有声音混作一团,又被绿火吸走,只剩剪刀“咔嚓、咔嚓”不断开合,像在催促:快、快、快。
第二家、第三家……纸人依次探身,举家法各异:绳索、刀、锥、药瓶……每一家都上演无声自裁,绿火连成火墙,向街心推进。火墙所过,红绸变焦黑,却未起明火,而是渗出暗红水迹,像血,又像烛泪,一路流向祠堂。水迹漫过林知遥脚背,温热、黏稠,带着新鲜腥气。她忽然意识到:若她拒绝,整条村街将成为陪葬,而火焰尽头,最终会回流到她自己脚下——这是村庄的“连带责任”,也是红绳的另一端,系住无数条命,等她盖章画押。
“我盖。”她咬牙。
沈无咎眉梢微动,似笑非笑:“聪明。”
祠堂内,鼓声再起,催促第二遍。
林知遥握紧玉印,踏过水迹,走上石阶。门槛很高,嫁衣下摆被血浪浸湿,变得沉重,她几乎抬不起腿。一步、两步……她终于站到黑托盘前。红帖最后一页,已留一方空白,纸面浮起淡金纹路,组成并蒂莲图腾,与她掌心伤口同位。她深吸一口气,将玉印重重按下——
“嗤——”
血烟冒起,空白处浮现一行朱文:【天契已成,魂桥已筑,一礼扣一铃,七铃毕,永随夫。】
字迹成型的同时,祠堂梁上垂下七枚铜铃,无风自震,“叮”声错落,像给这段婚姻上紧发条。第一枚铃,光芒由暗转赤,表示“首礼”已扣。剩余六枚,灰冷如铁,等待后续。
林知遥抬眼,与沈无咎视线相对。
他眼底映着七铃,像映着七把锁。
“走吧,”他率先转身,声音散在鼓声余韵里,“去准备第二礼。”
祠堂深处,绿火“噗”地拔高,照出一扇暗门,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阶面洒满纸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冥雪。
林知遥低头,看掌心——伤口已凝成一条细线,与玉印莲纹重合,像被烙上的编号。她握拳,把疼痛攥进骨缝,抬脚跟上前。
就在她跨过门槛的一瞬,身后红帖“哗”地自燃,火舌舔上“林氏”二字,却未烧毁,而是将名字烙成焦黑,像一枚封印,牢牢钉在祠堂的黑暗里。
村街火墙随之熄灭,纸人缩回窗棂,绿火隐去,霜风重新流动。
一切归于寂静,仿佛刚才的逼迫只是幻术。
唯有梁上七铃,仍在轻晃,叮——叮——
为这场冥婚,数着第二声倒计时。